杭州府衙署之内,左厢房。
自古以来,衙署左右厢房都是僚属办公所在。李冉作为知州幕僚,也在衙署之内分到一间厢房,分到两个书吏作为帮手。这两个书吏还是大户人家送来的管事充任,不同于旧日奸猾胥吏,办事十分勤快。
李冉在厢房之内,听到外面甲叶响动,靴声囊囊,就知道是朱汉旌回来了,赶紧迎了出来。朱汉旌甫一见面,看李冉满面笑容,笑而不语,心中明白:莫非那件事成了?
李冉笑着将朱汉旌迎入厢房中,挥手让两个书吏退下,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还是笑着双手递给朱汉旌。
朱汉旌连坐都不坐,急不可耐站着展开书信。
信是用澄心堂纸所写。澄心堂纸是五代十国与宋时书法家喜爱的纸张。南唐后主李煜、北宋欧阳修、蔡襄等都对其十分推崇。价格相当昂贵,不是富豪书法家不用。
来信人言辞客气,称呼朱汉旌为“朱子”。来信人称呼某人为“子”是复古的推崇称呼,也避开了他朱汉旌是否为“王子”的尴尬。来信人因为“曾祖”坟墓被毁而惶恐、震怒,因为朱子遣人保护而欣慰、致谢。来信人称将尽快赶回来祭祖、修墓。来信最后对朱子的善行“感激涕零”。
来信字迹极美,端正中又不失活泼,读后有一种来信人隔空对话的错觉。
来信落款为“絛”。
朱汉旌对宋史知道有限,不了解这个“絛”为何人。李冉捻须笑道:“老公相四子蔡絛也!老公相文书皆出自他手。”
朱汉旌这才想起来蔡京的第四个儿子叫“蔡絛”,风采飞扬,长期担任蔡京秘书。蔡京晚年老眼昏花,批阅公文,上奏章,皆出自他手。
朱汉旌想想:蔡京目前虽然被贬,毕竟是当过宰相的人;蔡京长子蔡攸在历史拱倒老爹上位,也当上宰相;蔡京家一门两相,这两位相公级别都太高,不适合给朱汉旌写信。也只有这个蔡絛,第一是四子,第二是还年轻,尚未登仕,由他出面写信给一个自称“大燕番国来归王子”的人,算是一个稳妥的法子(注:蔡絛写这封信时才二十四岁,在宣和七年才获得赐进士出身)。
朱汉旌想来也好笑。这一家父、子都是高官,要找一个出来给自己这个假冒的“大燕番国来归王子”写信都难!
朱汉旌看完,将书信轻轻拈在手中,闭目思考:蔡京那头,对自己观感又是如何?是否愿意支持自己?
朱汉旌想了良久,也没有一个头绪,于是问道:“信,有多少人看过?钟先生知否?”
李冉微微点头道:“来信由钟先生收悉,送于李某同阅。钟先生以为此乃喜信:老公相有意将主公纳入囊中。主公阅后,请许李某将书信送往潇洒先生处一阅,顺问老先生安琪,恭请老先生搬入杭州城中安住。”
朱汉旌点头同意。潇洒先生也是多年官场老混混,他能在北宋末年的官场群殴中安然隐退,也是个人精。请他阅读此封书信,更容易揣摩出蔡京一家此刻想法。
不管如何,蔡京家这条线是搭上了!
朱汉旌心中窃喜:蔡京父亲这坟是我挖的,墓碑是我推的,翁仲是我踢翻的,在坟头刨土,放火烧墓庐的也是我,到头来这蔡京家还得感激我!
朱汉旌想着想着,嘴角不由得浮出一丝奸笑。
李冉在身旁,早把他朱汉旌的心思猜得通透:不管是不是这骗子胆大妄为掘了蔡京他爹的坟头,这首尾可得做得周全!
李冉在身边小声提醒道:“主公……蔡絛或许亲来。钟先生说此子也非善人,老公相文书皆出自他手。某总想着这如何发现乱军掘墓,如何护墓,总得说得周全些才好。”
朱汉旌心中一冷:这蔡京是历史上著名的奸相,心思极其周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轻视他!挖人祖坟是不共戴天的家族血仇,自己行如此之险着,也真是胆大妄为!那么要如何周全?
朱汉旌心中默念:负责挖坟的是方百花,勘察现场的衙役游彪、仵作宋游都是被自己收服的人。如何周全,让一个盗墓贼、警察、法医一起来谋划,不就是最好人选?
李冉是相师出身,最能察言观色。他看朱汉旌脸上阴晴变幻,知道他已经有了主意,心中大定,问道:“某来请百花、游班头商议如何?”
朱汉旌点点头,吩咐道:“加上仵作宋游。此人今日愿意归顺于某,也是可靠得用之人。”
李冉也是知道仵作的重要性,心中微微惊讶:好你个骗子,连仵作都收服了!这事怕是真能做得天衣无缝!这才是做大事的惊天巨骗!自己跟定他,怎生不能博一个封侯大富贵?李冉只后悔没有早日遭遇如此良主!
朱汉旌出来时,已然是中午时分。朱汉旌特地去州衙食堂查看了伙食。自古以来衙门的伙食多数时候还是不错的。宋时经济发达,粮食充足,社会上开始一日三餐制,又进一步推动衙门工作餐的改善。
朱汉旌入驻州衙时,钱氏就瞧出来他不过是个村夫,大概率是个骗子,可为了长远还很体贴的给他配备了大户人家的全套管事、仆从队伍。这钱氏在江南两百年,享用水平自然为江南顶级,厨子的手艺远远超过州衙官厨。这钱氏多年豪门文化积淀下来,行贿手段远超一般土豪。于是朱汉旌连带着他手下都享福了。
州衙机关食堂也分等级。官有自己的小灶,胥吏有自己的吃饭厢房,衙役等杂用人等另有吃饭所在。
朱汉旌走了看了,从食堂灶台看起,看到吃饭所在,所见餐具、场所都干净卫生,食材也上佳。鸡鸭鱼肉样样不缺。至于蔬菜,就不能和后世相比了。古时没有温室大棚,冬季野外一片萧条,菜色极其稀少。饶是如此,厨子也买了胡萝卜、白萝卜、山药、冬笋、莲藕、芋头、南瓜、冬瓜、大白菜、黄豆、黑豆等,还硬是用温水发出豆芽来!
朱汉旌手捻着豆芽,感慨万千道:“我千年吃货帝国,真是脑洞大开啊!”
厨吏在一旁恭谨回答道:“禀告上官,若是在钱家,还有韭黄。某细细查找了,这知州衙署之内不知道怎么的没有‘火室’,某使人建一处便是。”
“‘火室’?火室是何物?”
厨吏连比带画,说清楚这“火室”就是用石炭加热土壤升温的温室,用来种菜。
朱汉旌拍手笑道:“哦,那就是温室!”
朱汉旌并不知道,中国温室技术为全人类最早。
早在秦代,皇室就用骊山温泉余热在冬季里种出瓜果。东汉时,利用室内生火,温室能栽培萝卜、芹菜、芋头、韭菜、葱蒜等蔬菜,提供给宫廷、富豪享用。西汉时发展到从地下火道给土壤加温,培育反季节蔬菜,技术更加先进。这就是“火室”。火室技术到了宋代,随着石炭普遍使用更加普及,更多大户豪门享受到了冬日反季节蔬菜。
厨吏是豪门钱氏送来的厨房管事,自称姓白,名慎。其人干瘦如衣服架子,看起来十分滑稽——朱汉旌心目中的厨房管事应该是一个脑袋大脖子粗的大胖子。
厨吏是个识趣的人,他看到朱汉旌眼光中有些疑问,就自嘲解释道:“某每日早起晚睡,看多看腻各类菜色,吃不下,也长不了肉。”
朱汉旌温言道:“真是难为你了!从鸡啼到深夜,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放心,在某衙署中办事,哪怕是烧火做饭,但是做得好,一概以军功论赏!”
白慎闻言倍感欣慰,只觉得这数日劳累都化解不少。自古以来,善于用人者不单单要给利益,更要暖人心。只不过古代阶级差别大,知州这类高等文官是不屑于温言慰问小吏。这些正规科举正途进士出身的文人看那些小吏、衙役恨不得掩鼻嫌恶,哪里会像朱汉旌如此这般好言好语慰劳?
朱汉旌在官员食堂、胥吏食堂、差役食堂都走一遭,还在胥吏食堂和差役食堂里面玩了一套解衣推食的把戏。
他进差役食堂时,也自己抓起一个粗瓷大碗,走过去饭桶前,也不要游彪献殷勤,自己装了半碗饭。游彪操起大勺子要给他打菜,他朱汉旌就抢过大勺子,自己每样菜都装一点,瞅了一个空位就坐下,还大声招呼道:“都坐下,一起吃!怎生都站起来了?”
差役食堂不小,满满当当都是在州衙里面办差的衙役、副手、帮役、帮闲。这百来号差役目瞪口呆看着新知州坐下来和他们这些贱民一起吃饭,人人捏着筷子不敢动。
朱汉旌大大咧咧吃了一块炖得烂乎乎的东坡肉,连连点头:“这东坡肉做得确实不错。你们也多吃点。近日可真辛苦你们了!”
差役们乱哄哄地回答道:“当不起上官动问!谢过上官!”
朱汉旌坐在板凳上,大声说道:“劳累你们镇日奔波办案,吃食上总得眷顾些。所有伙食费用,但往宽里花销,饭、菜、肉,管饱,管够!”
这话所有差役们都爱听。连日来差役们带领民壮抓捕白莲余孽,还要审讯、押解、拘禁,累得臭死。一天奔波下来,每个差役的腿都觉得不是自己的。几乎所有差役到了晚上想要脱鞋上床,袜子都连着皮肉,揭都揭不下来!
幸好这吃食不错,饭菜俱是热腾腾,荤素皆有,肉蛋管够!之前差役们是没有指望在州衙之内还有饭堂,都是各自觅食。高等级的差役也去叫整桌酒菜在班房里吃喝,可怎么都不如州衙开伙来得暖心!
朱汉旌端着饭碗,站起来,目光扫视众人,又安慰道:“你们都是本地人,也经历过杭州大乱。如今大乱初平,余孽还在,要你们整治,就是求早日还杭州一个太平地!为你,为你的家人,能够在此安生!”
这话更让人受用。当下所有差役都齐刷刷站起,叉手大声应喏。声音震得四壁回响,令人耳膜生疼!
墙角里面,有个衙役却竭力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别人后面,避开朱汉旌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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