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提着袍裾,心急火燎跑出政事堂班房,从人皆目瞪口呆。大宋士大夫讲究的是举止儒雅,官员尤其讲究大事有静气,如此行径,理应被御史弹劾。不过大宋朝到了如今也是纲纪败坏,御史不过是看风使舵的走狗。王黼的圣眷正浓,谁愿意冒着被远窜的风险去弹劾他?
政事堂门口,王黼自家的马车就在门口等待。不等元随摆放好蹬车的板凳,王黼自己就跳上车,直把元随们吓出一身冷汗:王相公这莫不是疯了?
王黼的马车车厢宽敞,就是邀请他人同车都不嫌拥挤。当然,极少有官员敢与王黼同车,这同车的多是他的美婢。王黼一上车,一个豆蔻年华的美婢就端上温热的饮子,捧着糕点给他享用,又有一个美婢轻轻给他松背之后,这才轻轻问:相公,且去何处?
牵引马车的是四匹雄壮的军马。大宋无马,那是后人误解。大宋年年都从边境贸易中进口良驹,名义上是入了禁军,而实际上其中高大雄壮者,多被禁军送往达官贵人处役使。可怜那些本应该冲锋陷阵的战马,套上车辕,委委屈屈地给贵人拉车!也因此,禁军编制上战马极多,多数为皇帝乃至高官显贵占用,实际上能拉出来上阵的,十无二三!
这四匹战马蹄力强劲,驾车的又驾艺娴熟,一路马脖子上铃铛嘹亮,人人走避。马车很快就达到童贯府邸。
王黼在车上听到车夫说“到了”,甩袖挥开两个美婢,也不等车夫端来下车板凳伺候,自己猛地纵下,落地时候不稳,吓得车夫赶紧上来搀扶。
王黼猛力甩开车夫,阔步朝前,口中高呼:“道夫,道夫!”直入童贯府邸。
王黼与那童贯平素交好。
童贯府邸的门子都认得这位“王金睛”王相公,看到王相公两眼通红又放金光,急冲冲往里走,谁也不敢阻拦。门房管事上前唱喏问好,另外有伶俐门人飞奔窜入内宅,急急忙忙向童贯通报。
童贯午睡刚醒,正在后宅饭厅里美滋滋地享用一盅药汤。
这药汤用的是青海吐蕃高原上牦牛的牛鞭,加入蒙古的肉苁蓉、西夏的枸杞,再加武陵山脉的杜仲、太湖的芡实、云贵的何首乌,慢火熬煮而成。
自古以形补形,缺啥补啥。宦官们当然普遍喜好各种动物鞭与植物壮阳药。
童贯执掌枢密院二十年,率兵攻打吐蕃、青唐、西夏时,有人投其所好,献上此方,自称能够让阳道复生,且雄风犹胜常人。童贯大喜,从此常饮此药汤。然后是《宋史》记载:“(童)贯状魁梧,伟观视,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
当年大宋疆域残破,吐蕃、蒙古、西夏、云贵均为境外,武陵山地处偏僻,要凑齐这些药物,也亏得童贯有钱有势,才能办到。
童贯能熬得,也能享受。
今日他早早下衙回家,吃过午饭,小睡刚醒,边看过歌姬艳舞,边享用起这药汤。
那些歌姬舞姬均是穿着春衫,曼妙身段透视可见。童贯缓缓捻着自己稀疏的宝贝胡须,带笑赏看。
历史上的太监多好蓄养姬妾,少则数人,多则数百。无他,缺啥,偏偏要啥!这童贯早年发迹,多年官职稳步上升,更做到了领枢密院事、太傅、泾国公。财富地位日增,唯独这当不成男人的缺陷令他烦恼,于是他更加疯狂地搜罗蓄积美女。家中姬妾从豆蔻年华少女到双十美妇,莺莺燕燕有百多人。
此时童贯正在饭厅欣赏艳舞,忽然听到周管事畏畏缩缩在门边一探头,心中颇为厌恶。童贯才皱起眉头,就听见远远传来“道夫,道夫”的呼喊,声音有些力竭。
童贯侧耳一听,就听出来是何人喧哗。他微怒道:“金睛子?他来作甚?”
周管事在门外,低头回答道:“王相公不知道何故,突然直入府邸,眼见就要到了。”
童贯顿时恶向胆边生。他饮用药汤,以歌姬艳舞助力,正是行功运气之时,最忌讳他人打扰!这一打扰,不知道要损他多少阳气!
童贯怒地站起,想要开口呵斥,又猛然想到王黼若不是有机要大事,断然不会如此无礼直入,心中突然转念,沉声说道:“退下!传那王金睛进来!”
童贯一声“退下”,那群姬妾如行云流水般退个干净。王黼却不传自到。
王黼是宰相,宋时文人高贵。童贯虽然身负圣眷,权倾一时,有国公爵位,可毕竟也是个阉人,王黼潜意识里对他有些轻视,这才直入内宅。看到眼前莺莺燕燕,王黼还不忘记好好欣赏了一遍,这才迈步进了饭厅。
童贯看到举止孟浪,更是心中恼怒。这王黼好色是出了名的。他家中豢养数百姬妾,还建一宽阔无比的睡房,中间置一大床,周围环绕着很多张小床,姬妾住于小床,王黼居中间大床,然后轮番作乐,日日如是。
王金睛直入内宅,还细细欣赏他的姬妾,这不是欺负他一个阉人么?
童贯无好生气道:“将明,所为何事?”
王黼毫不在意,直入那客座,自顾自一屁股墩下来,十分粗鲁。王黼瞥眼看去,童贯正在饮用一盅什么药汤。他鼻翼微动,只一嗅,便猜到此为何物。
王黼呵呵笑,对饭厅门口还张望的周管事大声吩咐道:“给某也来一盅!”
童贯固然恼他无礼,可也绝不会为了这一盅药汤与王黼计较。他对门口挥手道:“上!”周管事旋即转身,飞也似的去取药汤了。
王黼知道他恼了,才不紧不慢从怀中取出还捂得发热的奏章,说道:“道夫,莫恼,莫恼,阅后自然气消!”
童贯老大不耐烦地劈手夺过奏章,嘴里还不干不净说道:“直娘贼的,某方才安生了一些时日,翌日又要出征,你又要将些烦心事与某?”
童贯是一个急性的人,嘴里说,眼不停,扫视奏章一眼之后,他的视线就被牢牢黏在纸面上,一口气读下去。越往下看,童贯脸色越是差异,最后张大嘴巴,嗟呀道:“如此奇人奇事,某抚边二十年,亦是首见!”
童贯看完,犹自不舍那奏章,眼睛还黏在纸面上,头也不转地问王黼道:“江南有事,却是王相公的首尾。方腊作乱,某不曾与闻,更无从措置。如今王相公将此事拿来与某商议,却是为何?”
大宋朝廷向来是四面漏气八方走风。王黼无论如何施展手段隔断东南消息,也只能隔断正常的公文渠道,可是方腊之乱闹得太大,童贯毕竟是领枢密院事、掌军之人,自然也有所耳闻。童贯说到“某不曾与闻,更无从措置”,王黼一听就心生厌恶:老丘八!撇个干净!
王黼也只能在心中暗暗骂两句,毕竟他和童贯是盟友,不得不合作。他依旧笑着开口道:“道夫,某却是分润一桩大功与你!”
王黼这么一说,童贯晓得他是想让自己去征讨方腊了。这出兵之事,天生是枢密院的职责,不过王黼和童贯结党,童贯征讨方腊成功,王黼也好盖住他横征暴敛掀起这动乱之乱的尴尬,还有协助平定叛乱之功收入囊中。将来道君皇帝封赏,总少不了他一份!
童贯在心里也暗骂道:老匹夫,你要争功,却要推某上阵!
童贯脸色阴沉,缓缓把奏章抓在手中,闭目道:“将明!你也非不知兵之人。朝中已然无兵可用了。江南太平两百年,武备松弛,两浙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福建路兵册上的禁军加起来尚有二十数万,可能战之兵,不知几何?怕是连两三万都不曾有!两浙路禁军更是稀烂!怕是临用之时,两三千尚不足!否则方腊乱起,两浙路兵册上尚有五万兵,如何能让他方腊做大?”
大宋这禁军人数实在是一本糊涂账。童贯领兵二十年,自以为知兵,猜想两浙路还有五千禁军,无非就是战败亡没而已,要是他知道其实两浙路连两三百能战禁军都没有,怕是要惊骇到下巴脱臼!
童贯左手抓着奏章,右手两指轻轻弹着这奏章,自信说道:“若非两浙路全军覆灭,缘何这不知道哪来的鸟番国王子能率领囚犯创立滔天之功?这鸟番国王子所部,也无非是囚犯配军,裹挟民壮成事。某猜想也不过数千人之数……”
童贯说到这里,忽然一笑,赞道:“倒也是个奇才,他日不妨一见。”
王黼听童贯唠唠叨叨都避开要害关节处,就忍不住提高声量道:“道夫!平乱却是枢密院之责!不是还有西军么?”
童贯再也按捺不住,冷哼道:“西军?西军备燕云之变,岂是轻易能动的?”
此时大宋朝廷已经决策要西军北伐,与金国南北夹击,收复燕云十六州。这西军岂是轻易能动?
童贯右手举起,竖起手指,冷声说道:“其一,西军不能轻动。其二,北军南下,这水土不服,怕有极大伤损。其三,大军开拔,耗费钱粮无数,没有千万贯不可轻启战端,若是战胜,又要千万贯犒赏,敢问王相公如何筹措?”
这三句话,句句扎心!
蔡京以擅长理财得道君皇帝器重。蔡京去位之后,道君皇帝却将蔡京一党的三司使高履高希晴留任。三司使号称计相,享受副相待遇,不归宰相管辖。道君皇帝以此牵制王黼,又保障了朝廷财政按照之前的方式方法运转下去。若是只维持运转也好,道君皇帝还要伐辽复燕,这军费从哪里来?
筹备伐辽复燕时,三司使高履高希晴在政事堂上,絮絮叨叨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王黼不耐烦打断他的话,高履干脆把两眼一闭,双手一摇,嘴里只吐出两个字:“没钱”!
王黼气恼,暴起喝骂道:“好你个高希晴!伐辽复燕乃是太祖太宗遗愿,国之大事,若是尔不掏钱,看某不揪尔到太庙问罪!”说罢,他就伸手,作势要去揪高履的衣领。
高履也长身而起,双手背负,脖子一梗,极其光棍地闭上双目,大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
政事堂内的小吏再也不能装作没有看见听见,慌忙蜂拥而上,拦在身前,好言将两人分开。大宋史官硬气,要是王黼真把高履揪到太庙问罪,史官绝对记载入国史!何况这王黼也是做个样子,未必敢真的揪斗高履,此时就要这些伶俐人上去劝架。
虽然王黼揪斗高履未成,可是这事情也被百官笑话了好几天。王黼荒唐,高履吝啬,都是笑柄。
然而从此之后,王黼再也拿高履这个油盐不进的铁算盘无计可施。
伐辽复燕大事只能由他另想财源。这一来,王黼就绕开三司,另外征辟“伐燕捐”,先搞了四千万贯,后又追加了两千两百万贯,须知大宋财政收入最高时也不过七千万贯!这加倍征收搞得天怒人怨!王黼此人与同党又中饱私囊,实际征收总数,无法估算!
伐燕捐、花石纲导致方腊乱,这些都是王黼任上爆发出来的问题,现在要童贯去收拾首尾,童贯哪里肯去?
童贯怒气冲冠,瞪大眼睛。他肤色如铁,这一瞪眼,便是黑面怒目,十分骇人。童贯提高声量,愤愤然朝王黼伸手,高声说道:“拿钱来!”
王黼气急,几乎要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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