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政事堂班房之内,地龙冒着热气,宰相王黼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宰相王黼近日连续接到各地告急文报。文报上说方腊攻陷睦州、衢州、婺州、处州、歙州,裹挟数百万人!王黼等人正在鼓吹起初,王黼一概要求当地自行处置,捂住奏章,不让皇帝知道。未过多时,失陷的州县越来越多,当地实在是无法处置了,王黼焦虑得无以复加,彻夜不眠。正发愁如何处置,王黼突然收到朱汉旌的奏章,如获至宝,欢喜得两眼放金光。
王黼[fǔ],字将明,原名王甫,因为和东汉著名宦官同名,不吉利,改名王黼。黼,字的本义是冕服的一种斧头状花纹,引申为“华丽、美好”的寓意。
王黼是人长得好,宋史上说他“为人美风姿,目睛如金”,可是他的品行一点儿都不好。
王黼长于汴梁市井,从小“才疏隽而寡学术”,但“多智善佞”,也就是不学无术,但是乖巧、会来事儿,善于谄媚。他先是谄媚尚书右丞何执中,具体如何谄媚不得而知,反正朱汉旌读史时将他们两个想象得非常不堪……何执中将王黼提拔为校书郎,后又迁为符宝郎、左司谏。
何执中提拔了王黼,可王黼还想办法找另外一个靠山:蔡京。蔡京只花了两年,就把王黼从左谏议大夫,经给事中,提拔到御史中丞!这升迁速度真是骇人听闻。
王黼回报就是帮助蔡京拱倒何执中。
如此善变之人,当然后来又投靠宦官梁师成,拱倒蔡京。
王黼投靠梁师成,对梁师成口称“恩府先生”,以父亲礼仪对待梁师成。文人给宦官当干儿子,在古代可是侮辱祖宗十八代的丑闻,可王黼不觉羞耻,还做出更加无耻的勾当——粿奔。
有一回,王黼为了取悦皇帝赵佶,居然脱得一丝丕挂,混在一群娼妓中跳舞。
这可真真是玩脱了。皇帝都觉得太过粗鄙,当众抓起一根棍子就追着打。结果,更奇葩的事情发生了,王黼当众粿奔,还如不断像娼妓般撒娇求饶。最后,王黼爬在一个大柱子上,赵佶怎么喝骂,王黼不下来就不下来——不单单不下来,还不停撒娇。
赵佶反倒失笑了,从此知道这王黼可以娱乐无底线,对他不断提拔。宣和元年,赵佶还把王黼提拔到少宰,也就是右丞相。
朱汉旌在后世读史至此,都觉得这转弯太急,前路方向盘拧断了一地!
王黼一个市井流氓,不比那些豪门吃相雅致,被提拔重用之后就是疯狂敛财。
王黼提议设置应奉局,就是以“花石纲”臭名千年的应奉局,打着应奉皇帝赵佶的旗帜大肆搜刮,从中截流,中饱私囊。
王黼的搜刮实在是太厉害了,生生逼反了方腊。
逼反方腊之后,王黼吓坏了。他是宰相,手头上并没有兵权,也不敢申请调动兵马平乱,面对东南告急奏报,他也束手无策,只是一味威逼当地自行解决。
当地两浙路官员还能有什么办法?
两浙路制置使陈建责令两浙路都监蔡遵与颜坦出兵,言辞极其严厉。蔡遵与颜坦不得不仓促率领亲兵出击,在睦州大量临时征召的弓手、民壮乃至裹挟来的民夫凑了两千多人,号称五千官军,一路旗帜张扬前往青溪平乱。结果这两千多人在息坑中伏,民夫大乱,冲击阵脚,于是官军相互践踏,蔡遵与颜坦控制不住,全军覆没。
两浙路全路有军州十五个,花名册上驻有马步军一万九千人,可是实际人数不足一成,其中能够抽出来参战的只有数百人,几乎都被蔡遵与颜坦带走,全数折损在息坑!
在《宋史》剧本上,两浙路就此丧失所有能战之兵。两浙路制置使陈建等人眼睁睁地看着方腊乱军攻破睦州、桐庐、富阳,直入杭州,将陈建等几乎所有在杭州官员以及胥吏斩首剁四肢,百般花样处死!
在《宋史》剧本上,是转运使陈遘冒险绕开王黼上书宋徽宗,揭穿了王黼“太平盛世”的弥天大谎,宋徽宗这才慌了手脚,责令调兵平乱。
天幸,朱汉旌穿越而来了。
他穿越以后,被抢抓充军,结果反而在杭州禁军大营里面掀起营啸,杀了禁军都头等一干上司,自己统兵,掌管了近千名新编军。依靠这些新编军,他多次大败方腊乱军,还潜入睦州,刺杀了方腊长子方书!
如此功绩,让两浙路一帮文官都觉得平乱只在旦夕之间。他们一面上书王黼,称自己调度得力,平乱有方,大乱将平;另一方面又自作聪明地卸磨杀驴,用老兵痞子蔡勇将朱汉旌替换下来。结果这一替换,让朱汉旌就知道这些文官想要谋害他!朱汉旌一发狠,把制置使司派来的蔡勇杀死,还放乱军顺流而下,攻破杭州城!
杭州突然被攻破,除了知州赵霆跑得快,两浙路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等在杭州官员连同胥吏数百人,几乎都被乱军杀光。士绅大户人家也多有损失。
朱汉旌一天之后就率领三百新编军冒险收复了杭州城,一夜平乱,擒斩乱军数千人。如许功业,千古奇闻!
王黼在奏章上读到“万幸朱汉旌率三百勇士冒险夜航回旋,光复杭州,捕杀乱军数千,扑灭大火”,不禁击掌叫好。他激动地站起来,在政事堂班房之内冲动地走了数步,才想起自己如今这宰相身份,实在是不能如此轻易,就又坐回去,压住性子,将这奏章细细读完。
这奏章来得及时!
他王黼瞒着官家,私自将东南方腊之乱所有文报都压下来,要求当地自己捂盖子,结果这盖子压不住。祸乱闹得不可收拾,连杭州如此重大州郡都沦陷于乱军之手!若是杭州握在方腊手中,自己压制文报,欺上瞒下的祸事就要爆发了!天幸哪里海外藩国来归这么一个王子,只用这三百勇士,生生地将杭州抢回来!
随着奏章,还有一张朱旗朱汉旌的自画像,画技令人拍案叫绝。画像中人,星目剑眉,呼之欲出。虽说大宋不兴英武男子,可如此面相之人,当有盖世之功!
王黼此时恨不得插上双翅,化身鸟人,飞往杭州,亲眼一见如此奇人!
王黼兴奋得又站起来,连连挥手,只觉得腋下生风,仿佛已经飞起来一般。他在政事堂班房中走了一圈,又觉得自己太过失态,忙坐回去,端起奏章细细读下去。
他读到那份长长的请功名单,不禁莞尔,拍案笑道:“何吝厚赏?何吝厚赏?”大宋官多职滥,对于执政的王黼来说,这不过是多发几百张告身而已。反正自己近些年买官卖官还少么?拿钱买官自己尚敢于为之,如此奇功,哪里会有不敢大肆封赏?怎生得也要给他一个美官!至于他朱汉旌奏请招安的方腊族妹方百花,那也得给好生抚慰,激励余匪接受招安。
可这免钱粮三年,才是真麻烦。
大宋钱粮本来不少。太宗皇帝时,还多年财政盈余。太宗皇帝利用盈余建立了皇帝直辖的“封桩库”,以备将来赎买燕云十六州。以后历代皇帝多有财政盈余,国库充盈,封桩库也越积越多。可王安石变法以后,党争渐渐激烈,新旧党人反复上台,相互驱逐对方官员,大力提把扶持自己人,于是这冗官冗员问题越发突出。到了本朝,已经多到连宰相自己都数不清官员有几多了!
反正他王黼从来不知道当今官有几多,吏有几何!
官多,内讧多,成天党争,朝堂之上无休无止的争执,已然到了不论对错,先看党派的地步了。官多,自然花费多。这大宋朝每年的收入不知道让官员耗掉多少!还有更可怕的事,这么多官员,临用时总是找不到可以办事的。大事临头,人人推脱。有几个肯实心办事的,也会被同僚掣肘,最后什么事都办不成。
比官员耗费更多的是军队。大宋朝禁军、厢军总数多少,常年是笔糊涂账。宰相王黼大概知道,太祖开宝年间,禁军与厢军总数不到四十万;仁宗皇佑年间时,总数一百四十万;之后神宗朝变法,有所裁减,总数约八十万;至于本朝有多少官兵,连他王黼都不知道!哎呦,或许是八十万?
不过王黼很清楚:这些官兵都在名簿之上,临用之时,八十万能点到二十万,就算是撒豆成兵了。可支出之时,实打实就是八十万!一年之中,大宋财货倒有七成花费在军费上面。
大宋开支,一年比一年捉襟见肘,可官家真是不省心!
前代官家多节省。太祖克勤克俭,后宫嫔妃不足两百,宦官不过数十人,所用皇城是前朝遗留,狭窄逼仄。
到了本朝,当今官家喜宫室,喜园林,还积土堆石,造出艮岳这样九十步高的雄伟山丘!官家好色无度,后宫上万人,犹嫌不足,还时常出去私会名妓李师师!
想到此处,王黼尴尬地笑起来:某,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啊。
当今官家如此浪行,耗费惊人。三司供应不上,官家的皇室私藏也花销得精光,于是王黼迎合上意,设“应奉局”“东南应奉局”,以朱勔为东南应奉使,为官家筹钱、筹备花石竹木,大肆搜刮,凡民间有一石一树可取,就强入民宅,强行征用,搞得东南骚扰,这才激起方腊之乱!
王黼坐在自己交椅上,痴痴呆呆,任由思维纵横,想到方腊乱起,自己嘴角不禁抽搐几下,脸色狰狞。
政事堂胥吏们已发现王相公癫狂了,人人顺着墙角偷偷溜出班房,无人敢上前。此时若是被他打杀了,便是打杀。一个小吏,也不值得什么!
王黼一个人坐在政事堂中,想到方腊乱起之后,东南告急文书飞驰而来,自己又强行按下去,那几天可是整日惶恐,只怕哪天盖不住了,东南丑闻就此闻达天听,官家震怒,将自己发配岭南!那几天是白日里守在政事堂压制文报,夜里回家上床,便是噩梦到天明——闭上眼,就是流放那烟瘴之地,被他祸害的怨鬼缠身索命!不得已,王黼强饮那助性的药汤,和姬妾狂欢,通宵达旦,结果到了天亮,在政事堂里反而恍惚,醒不成醒,寐不成寐,王黼本来两眼瞳仁金黄,此时又熬得眼白通红如要出血,望上去如地狱鬼魅一般!
王黼一个人在班房里发癫狂,良久良久,腹中响声如雷。他才惊觉自己居然过午不食,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他也不去就食,捏起那奏章,往怀里一塞,仿佛怕丢了也似,紧紧捂着,高呼道:“备车,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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