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户人家门房出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两个波斯姬轮流提着这走马灯,欢天喜地走在前面。
她们心性简单,得有一个玩具就能高兴很久。原本主人养着她们只训练歌舞,如囚笼中的鸟儿。她们也自觉不过是家主玩物尔,不曾却遇上一个如此年轻英武的家主。家主能善待她们,还能带着她们出来玩耍。她们想要一盏灯,说买就买给她们了。那户人家不肯卖,就以画易物。一张画,须臾挥笔而就,才艺怎生了得?听主妇说,他本是大燕国翰林画院院正,想来也是技艺精绝之人!
两个波斯女娘越想越幸福,手拉手,轮流提着走马灯。
朱汉旌握着听雨小手,喜盈盈沿路看灯。
朱汉旌的手很大,很暖。听雨的小手让他握着,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从前。小时候,父亲也是如此拉着她的手去看灯啊。那时候父亲的身量高大,自己被他握住手,拉着走,只觉得仿佛有座山可以依靠。可惜啊。父亲生意破落,不得已卖了自己,从此再也不曾相见!这骗子说要为自己寻得父亲回来,看他言辞真诚,绝不似作伪。倘若他能寻得奴的父亲,奴就是粉身以报,也是自然!
想到这里,听雨抬头看向朱汉旌,眼光正好迎着朱汉旌转头垂顾的目光。四目相对,听雨胆怯地低头:奴这样为自家藏私,可对得起他?
朱汉旌不是笨人,看听雨目光躲闪,就知道她有事瞒着自己。只不过在他一个穿越客想来,姑娘家有自己的私心很正常。我一个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骗子,管那么多作甚?若是自己事败身死,还指望她能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两个波斯姬与方百花,好好活下去,就对得起我了!
方百花在他们四人后面跟着,一路看得目迷五彩。
她是村姑,睦州城都仅仅进过几次,已经觉得甚至繁华,谁曾想杭州繁华若此?这一路走来,越近瓦肆,越是繁华。道路上挤挤挨挨都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衣着精洁,个个脸带喜色,一路频频议论谁家的灯好。道路两侧都有小贩挑着货担,推着独轮车贩卖。所贩卖的玩意儿多是自己从未见过新奇物什。
听雨转身看方百花频频流连路边小摊,特地朝方百花手心里塞进来一卷交钞,吩咐道:“看上什么,付了钱,让他明日给送到州衙门房,说是睦州方团练要的,便成了。”
朱汉旌看得微笑点头:家里有听雨,真好!
这一行人随着人潮信步游走。
开始时候还见有骡车、马车,车厢雕花,蒙上绸缎,以绢花装扮。马骡本来有兽味,为了避免熏着女娘,车前更焚上好檀香,一路香味向前。不消说,那些马车骡车肯定是载着大户人家的香闺女娘。她们不愿意与他人拥挤,乘车代步。渐渐地,前路越发拥挤,这些女娘也不得不下车自己走路。看她们满头珠翠,灯光下点点流光,十分抢眼。
杭州,真是一个流光淌银的所在!
再往前,道路拥挤,车马行不得,人人走路。朱汉旌身量很高,面前视野清楚,少有遮挡。远看那一路花灯如天上繁星坠入人间,想来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真不虚名也!
道路两边的各色店铺纷纷招揽生意,除了店招卖力招呼之外,还居然有人在二楼上点火放烟花!
起初前面二楼嗤嗤喷出一道红光,火光星星点点下坠,吓得两个波斯姬抽出暗藏于裘皮大衣的弯刀,护住前头;方百花也吓得将手刀拔出,护住后方。
路人纷纷大笑,有人笑道:“兀那女娘,莫要生怕。此为烟花,最是好看!”
一时之间,朱汉旌惊呼道:“烟花,烟花,真的有烟花啊!”
路人纷纷拍手笑道:“却是村气!年年元夕放烟花,有何稀奇?”
朱汉旌呆立当场,喃喃道:“年年如此?那么大的火药产量,用在军事上是何等先进战斗力啊!”
一家商铺放烟花,抢得头彩,紧接着其他商铺不甘人后,纷纷点燃烟花。
府前大街绵延漫长,烟花从二楼倾泻而下,白色火花犹如千树万树梨花开,烟幕之中,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仿佛天上人间。
方百花与潘塔、阿托莎哪里见过这盛世美景?乐得尖声欢呼起来。
这一欢呼,惹得路人纷纷投来羡慕目光。
有胆大的闲汉看到那两个妖艳惹火的波斯姬,一时兴起,打呼哨,喝彩,百般讨好。更有女娘在二楼看到朱汉旌英气挺拔,带着四美走在人潮之中,想来必定是青年文贵,便讨好地抛来绢花、香囊、果子。
朱汉旌曾在日间率军骑马招摇过市,也接过女娘抛来的果子,此时身边已经有四美相伴,怎敢再接那女娘香囊?朱汉旌当下挥手致意,又拱手回礼致谢,却不接那香囊等物。
听雨悄悄靠近朱汉旌身边,暗暗拉扯他衣角。街道上人声扰嚷,朱汉旌侧身弯腰倾听。听雨在他耳边大声说:“官人,女娘抛香囊,不接失礼。”
朱汉旌倒也好笑,问道:“某如此招惹女娘,你不嫉妒?”
听雨掩嘴偷笑:“若是奴的家主一路花果盈车,奴便没有跟错人!”
朱汉旌坏笑一声,说道:“那你帮我接住!”说着,双手往听雨两腋下一叉,在听雨还不及惊呼时,就把她高高举起,坐在自己宽大的肩膀上。
听雨猝不及防觉得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起来,眼前的人都矮了下去,醒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扛坐在朱汉旌两肩之上!
听雨失声惊叫:“官人,使不得!”
朱汉旌哈哈大笑:“且宠溺你一回,须让楼上那些女娘知晓,你听雨可以坐在某肩头上!坐好啰,多少女娘羡慕着呢!”
听雨惊叫过后,那些二楼上的女娘也惊叫起来。人人都是艳羡:这是哪位女娘?如此受宠?居然可以坐在青年文贵肩上?也有灵醒的女娘指着朱汉旌惊呼道:髡首,满城只有王子髡首!
二楼上那些女娘大哗。
有闲汉不服,发话问道:“兀那小大姐,怎生得敢骑在王子头上?”
听雨再机灵,这话无论如何她也回答不了。
倒是朱汉旌理直气壮回答那闲汉:“就因为某宠溺她。羡慕不?哈哈哈!”
在朱汉旌这后世穿越客心中,当众宠溺自己的女朋友,漫天撒狗粮,有什么大不了?可大宋贵人再怎么宠溺女子,也没有宠溺到骑在肩头上的道理。这王子更是市井传说“骑着喷火麒麟来归,击破方腊十万大军”的少年英雄,本来就让多少女娘芳心暗许,此时无人不眼热这骑在他头上的女娘!
沿街二楼上有个美貌女娘突然发声。她音质清丽,在这扰嚷纷乱中也听得清清楚楚:“小大姐,奴之颜色本不输于你。此番却是你拔得头筹,想来必有些过人之处,奴也服你!此香囊就赠与你!”说着,她手一扬,一枚香囊远远地划出一条弯弯的抛物线,准确飞向听雨怀中。
有这个女娘带头,楼上那些女娘也是齐齐喝彩,之后便是香囊雨点般的飞向听雨。
听雨起初还能撩起大氅下摆接着,很快觉得这样撩起下摆太过羞耻,忙催着朱汉旌快走。
朱汉旌嘻嘻哈哈地抬着她,大步朝前。
街上行人此时已经听说此人是传说中的大燕来归王子、拯救了全城的英雄,哪里能不让道?人潮就此向两边分开,朱汉旌就这么一口气抬着听雨跑出去数十步远,才找到一个人少的街巷,把听雨放下来。
听雨落地以后,紧紧抱住朱汉旌,就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朱汉旌轻轻将她揽在胸前,任由她哭。
许久,听雨才嘤嘤地说:“官人,不可太过宠溺贱婢,贱婢有愧,有愧……”
朱汉旌贴着她耳边,轻轻吹气,小声说:“小贱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听雨本来想坦白自己瞒着朱汉旌藏私,突然警惕起来:莫不是他知道了什么?听雨本来是在夹缝中生活的小女子,天生缺乏安全感,感觉敏锐多疑。朱汉旌这么一说,她自卫心理占了上风,赶紧用丝巾擦拭眼泪,岔开话题说道:“奴今后要让这满城女娘不知道议论多久,官人,奴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话就把矛盾与话题都转移给朱汉旌了。
这种小手段,朱汉旌又不是没有见过。后世女孩子但凡理亏,多数都要转移话题,推卸责任,甚至责怪起男朋友来。朱汉旌想起自己的女朋友,她也是这套路啊。
听雨看到朱汉旌有些失神,不知道他为何迷茫了,莫非他想起不堪的往事?他应该是一个骗子,机缘巧合才搏杀出一个如此局面。可这等机缘巧合的事,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意?翌日他出征,能够安然回返,还是未定之数!
怎能将自己的未来,尽数托付于他?
听雨思想上一点点动摇,很快就就被自己稳定住。她拭干眼泪,左右四顾,说道:“前面就是大瓦子。今夜大瓦子必然有精美吃食,奴等都饿了……官人!”
她这么娇滴滴说出来,连方百花都觉得腹鸣如鼓。众人都是黄昏就出门,还没有吃上饭。听说前面有吃食,人人都觉得饥饿。
于是一行人毫无疑义都快步往前走。
才走不远,就听见前面锣鼓喧天。有灯火如龙,蜿蜒而来。朱汉旌再定睛一看,居然是舞龙灯!
两条龙灯都是竹篾做骨。一条以青布蒙皮,另一条以红布蒙皮,内置灯火。灯光投射而出,加上每条龙十来个赤膊壮汉舞动,龙就宛若活物。两条龙之前,有一个大汉,人不高,臂不长,可却肌肉饱满,双手高举着一只龙珠灯。他光着上身,两臂刺着两条过肩龙,背上也是一条团龙,胸前又是一条团龙。虽然是冬日,他跳转腾挪,也舞得大汗淋漓。
那文身壮汉甚至卖弄,不时将那龙灯高低左右挥舞,还偶尔高高抛起。路人看得不住喝彩。
宋时一般称文身为“刺青”“雕青”“花绣”“文绣”“锦体”等等。市井男子多好文身,好有一个借口展示身材啊。连地痞们打架之前也有秀文身的习惯。
本来唐末到宋初,刺青是社会底层特别是军汉的习俗,上层文人坚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对身上有刺青者颇为鄙视。
后周太祖郭威早年当兵,脖子上刺有飞雀,时人称之郭雀儿。郭威被怀疑有称帝野心时候,还表白说:“我本贱人,脖子上还刺了飞雀,自古哪里会有雕青天子?”
到了宋徽宗时期,赵佶浮浪无形,朋友圈里都是地痞流氓,官场风气更是大坏。
熙宁时,参知政事李昌龄之曾孙李质,本是名门之后,从小浪荡,也刺得文身。赵佶不以为贱,还带笑给他取了个绰号:“锦体谪仙”!著名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也文身,甚至曾经在公共场合组织文身大赛,自己带头脱下衣服,秀一秀后背上文身。
朝廷风气如此,自然社会上男女更以文身为荣耀。出来混的,若没有一身刺青,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一个社会人!
朱汉旌看到那个舞龙灯的两条过肩龙,想起后世著名的昆山自卫反杀案例,对这社会人就没有什么好感。
听雨看到朱汉旌脸露鄙夷之色,也讨好地说:“奴看他满身肥肉,怎及得官人精壮?”
这话让方百花羞红了脸。她今日才伺候朱汉旌沐浴,自然是见过那一身精壮的腱子肉。此时她被听雨撩起心思,脸颊上红云似火,连连退后两步,免得被人看了去。
那两个波斯姬从未见伺候朱汉旌入浴,不曾见过他好身材,只对望着,悄声说:“主妇的意思是说主人身材很壮?”“精壮?是瘦还是壮?”
朱汉旌微微一笑,对听雨的奉承不置可否。他这好身材是健身房里配合蛋白粉撸铁撸出来的,真正实现了“穿衣显瘦,脱衣腱子肉”!宋时没有综合健身训练,男男女女都不可能有如此好身段。
不过,我没有一身刺青,以后怎么去撩拨李师师啊?《水浒传》里浪子燕青撩拨李师师,就是因为他刺青出名,连李师师都想看呢!
不过这点激素上头的想法很快被他甩开:自己西征能否囫囵个儿回来还是未知之数,想那么多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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