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尸体,偌大厅内只站立着一黑衣男子。丝丝缕缕鲜血自他手臂流下,染红了剑锋。
“还要继续躲在后面吗?”啊郁语气带几分挑衅,“今日该是我们决斗的时候了。”
他十余年来行侠仗义,在民间声望甚盛,本已功成名就,想要退隐江湖。奈何近日这七煞派作恶不断,他们的帮主前几日竟然还丧心病狂的指使手下屠尽了一村的人,逼的他不得不出手。
坐在大厅最后的一个少年缓缓从装饰华丽的座位上起身,赤着脚踏在地上的一片血污上,白色衣裳,银白的面具,衬的他的身躯格外柔弱。
“期待已久。”
啊郁怔了一下,少年的体型、声音,都像极了一个人。
那是九年前的一个冬天,啊郁当时刚从家乡学了武,怀着一腔少年的热血,把家里的田卖了换成骏马和宝剑,就准备去江湖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生活终究没有那么简单,吃饭住宿都要银子。虽说他有时帮助乡亲父老抓小偷打恶霸挣了些钱,但乡亲们大多生活都比较拮据,更多时候都是一顿茶饭招待了事。
出来这几年,原来身上带的银子早花光了,连他的骏马都饿成瘦马了。
“唉。”啊郁对着夕阳叹了口气,今天是没有收入的第五天了,肯定是不能去客栈住了,还是找个草堆将就一晚吧。
他骑着马,慢悠悠荡到了城外的一个小破山丘上,正准备找颗树靠着睡,忽然听到了一阵小孩子的哭声。
啊郁怔了下,寻声找过去,在一丛灌木旁边看到一个蹲着的小男孩,男孩不知在这哭了多久,嗓子都哑了,只能小声的啜泣,眼睛红的像只被欺负惨了的兔子,有些警惕地望着他。
“小朋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男孩往后退了两步:“我在等我父亲。他一会就来带我回家。”
“你等了多久?”
“两……两天,”男孩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他说让我留在原地等他一会就走了,可、可是我已经等了两天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来,我一个人害怕……”
啊郁垂眸,没有接话。这男孩定是被他的父亲抛弃了,还乖乖地在原地等。在这山里一个人还活了两天,算是幸运。
他揉揉男孩的头:“有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
男孩仰头,似是不懂。
“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以后就跟着我行走江湖吧!”
两人一马,晃晃悠悠朝着月光向前走。
那匹常年吃的少,起的早,干的还多的马在几年后却奇迹般的胖了起来。
原因很简单,太子看不惯他老爹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让位,沉不住气了,直接串通了一伙人把皇宫给围了起来,“劝”他让位。
他老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撸起袖子,派了一队军队和他儿子干了起来。
于是天下大乱。
天下的乱世,便是侠客的盛世。
那段时间啊郁经常接到很多刺杀某县令某太守的单子。
政治上的斗争他原则上是不参与的,可偏偏很多名单上的人平时也是一副搜刮民脂的德行,于是他顺理成章的接下单子来把他们干掉了。
啊郁的生活很快就富裕起来。就连那匹马也沾了不少光,腰上长了一圈肥膘。
“小瑢,明晚我们有任务,目标是澎县的县令。”啊郁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随口说道。
那被唤做小瑢的男孩已经长成小小少年,点点头道:“知道啦。”
他姓白,叫白瑢。
为什么姓白?因为自己被捡回来时穿的是白裳。没错,起名就是这么草率。甚至为了使他和这名字更贴切,啊郁还丧心病狂的连续几年来一直只给他买白色的衣裳。
“喂,啊郁。”白瑢躺在床上,戳了戳啊郁的脊梁。
“什么?”
“我说,干完这一票,我们就不干了吧。”
啊郁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白瑢扯了张被子,蒙住头,闷闷道:“我……我没过过几年平静的生活。小时候家里穷,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还总是被老爹打。后面跟了你,不是在抓土匪就是在杀贪官。我不想这样过下去了,这样的日子……让我没有安全感。”
啊郁沉默着,又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半晌,道了句,好。
他天生就是那种喜欢行走在刀尖上的人,此时正是他侠客生涯最巅峰的时刻,他宁愿最后死在敌人的剑下也不愿就此放弃。
但是若这样的生活让小瑢不舒服,那什么侠客、江湖之类的词都见鬼去吧。
他其实一直分不清自己对小瑢的感情是什么样的,说是对晚辈的爱护,却感觉里面多了一点暧昧。
若说是……断袖之情,的确有那么几分贴切,但这个词在他心里浮现的时候,甚至他自己都嫌自己恶心。他万不该对一个比自己小这么多的少年产生这种感情。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门被一脚踹开,本就脆弱的木门碎成几块摔在地上,一群黑衣人哗地涌了进来。
啊郁立马抓起剑迎敌。
他的剑从来没有配剑鞘,为的就是使用时比敌人少那么几秒出鞘的时间。这几秒的时间曾经救过很多次他的命。
但这一次没有奏效。
黑衣人一进门,直接就按住了门边躺在床上的白瑢,一把匕首已经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呵,你不是剑术很高明吗?”为首的黑衣人炫耀般地拍了拍白瑢的脸,阴阳怪气道:“来啊,看是你的剑快,还是我们的刀快。”
“不要伤他!”啊郁脱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你杀了我家主子,我们本是要你的命的。”那人转了转眼珠子,又道,“但主子生前和我说过,对有些人来说,一些东西是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的,失去了会让他痛入骨髓,比死还难受。看来你很紧张这小子,既然这样,不如我还是当着你的面杀了他好了。”
啊郁一下子脸色煞白,提剑就要往前冲:“不要!”
架在脖子上的刀锋又往下压了几分,血浸润了刀锋。啊郁顿时在原地不敢动,两个人趁机上来摁住了他。
“不要?也行。那就废了你的一双手,换你们两个都活着,怎么样?”
啊郁没有回答。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能回答。他身后的人在背后点了他的穴,他现在连张开嘴说话都办不到。
“呵,你对他的在意也不过如此。”那人轻蔑地笑笑,“那我再仁慈些,就单单废了你的武功,换你们周全。如何?”
啊郁依然无法回答。
只能眼睁睁看着白瑢眼里的光从一开始的充满希冀,到后面慢慢灭掉。
“干脆点,直接杀了我吧。”白瑢眼睛一闭,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明明已经答应了我退隐,为什么却不愿答应?
原来在他心里,武功比我的性命重要。
“杀了你?没这么简单。”那人向身后挥挥手,咬牙切齿道,“我把你带回去慢慢折磨,让你承受当初比我主子多一万倍的痛苦!”
被绑走时,白瑢回头望了一眼,眼睛红的厉害,像是几年前啊郁在山上捡到他时的那副模样。
面前少年赤脚踏着鲜血缓缓走来,剑锋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啊郁定了定神,横起剑来准备迎敌。
那定不是小瑢,小瑢从无这般怨毒的杀意。
啊郁在他走到离自己还有几步时,率先一剑刺向他的胸口,他刺的角度很刁钻,对普通的对手是可以做到一击毙命的。
没想到少年像是早有预料,往旁边一闪,反手用剑把他的剑挡开了,连衣袖都没被划破。
啊郁皱眉,又是一剑补了上去,少年水平不差,打了一段时间,啊郁几乎没怎么击中过少年。
而那少年只是一直在防守,甚至在啊郁露出破绽时都没有进攻,面具后嘴角微挑,似笑非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啊郁前面已经与他的手下纠缠了一段时间,受了些轻伤,此时斗了一轮,更是有些体力不支,马上就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缓缓把剑竖了起来。
这是那招蛟龙出海的准备动作,是家乡师父教给他的绝招。
此招形式变幻莫测,防不胜防,若没有提前学过解法,定会毙命于剑下。
但使用这招也有一个缺点,招式结束后是一个坐在地上的姿势,这就意味着他不能马上起身防守,若未能击杀敌人,就会马上被杀死。
蛟龙既出,无可退让。
正当啊郁在空中准备完成最后一击时,却见少年在面具下笑得猖狂,以一个诡异的身法从他身下绕过。
胸口传来剧痛,少年的剑已从他的后背插入,刺穿了他的身体。
比胸口的疼痛感明显的,是心底的凉意。
解法他只教过一个人,是小瑢。
少年白衣被溅上鲜血,竟显得有几分艳丽。
他蹲在啊郁面前,缓缓摘掉面具。
“呵,好久不见。”
啊郁嘴唇抖了抖,却没说出话来。
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他的脸,却冷冷地被一掌拍开。
他怔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小瑢,你变了好多。”
“别叫我小瑢。”少年毫不掩饰神情的厌恶,“小瑢在你放弃他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血已经在啊郁身下汇成了一个小泊,他的嘴唇有些发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后面,我被他们卖到青楼当小馆,再后面,我成了七煞派帮主。”
少年只是寥寥几语,啊郁却感到心里一阵刺痛,比插在身上的剑还要痛上百倍。
小瑢不愿细说,他却可以想象到一个小小少年被一个个恶心的老男人骑在身上时心里有多绝望,他又是受了多少的苦才当上这帮主。
小瑢从前和他说,他不愿过打打杀杀的日子,想要安稳的生活。可他现在却可以随随便便让手下屠尽了一个村子,打砸烧杀成了家常便饭。
如今小瑢却还是穿着那身白衣,和记忆中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但已经和当初的那个蹲在灌木丛旁哭的小男孩全然不同了。
啊郁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少年眼睛红的像兔子,沾一身血迹,却显得无比脆弱,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想问问你,你那时的心究竟是有多狠。”
解释涌到嘴边,却又被咽了回去。
最后说出口的只是,对不起。
少年定定地看了他两秒,没有说话,眼里的情绪复杂的让他辨认不出来。
啊郁身下的血已经蔓延开来,把少年赤裸的脚染的鲜红。
啊郁感觉自己越来越冷了,面前小瑢的脸也看的不甚清晰,终是没有力气坐住,向后倒在了地上。
恍惚中,他隐约看到小瑢站了起来,接着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洒在了他的脸上,后面是剑脱手砸在地上的哐当声。
少年最后似乎还低声说了句什么,但他已经没有机会听清了。
似乎是“我恨你”,又像是“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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