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绀南的族人跳动欢呼着,用人听不懂的室韦话招呼着卫陌快到桌子这儿来。就连帐篷外的人都被吸引过来,探头向帐篷里观望。
却见那个飒爽的女人冲了过去,拉起卫陌就冲出了帐篷。也不顾众人或疑惑、或关切的目光,直接绕过帐篷,往那片小湖疾步走了过去。
帐篷里的人一片惊讶,不知道这两个人为什么要离开宴会,就听到俺拓耶没敲着桌子的声音:“都安静,坐下!”
俺拓耶没向着孙平道歉:“对不住。”
他没有看到转身后的卫陌流泪,甚至自己也被卫陌投壶的本事吸引,虽然这“本事”看起来没什么用。但他浑暗的双眼,还是注意到了最后卫陌的颤抖,也看到了秦烟毫不犹豫的起身拽他离开。
想想卫陌的身世,他应该是想到了自己家人,才会失态的吧。
“该是我们说对不住。”孙平现出一副憨厚歉意的表情,指了指已经已经不见两个人影的门口。没有一个人发现,就在刚才,他曾双颊抽搐嘴泛寒意。
“小先生是想起伤心事了吧?不能怪他,是我们的错。”
孙平斟满酒杯,笑着向俺拓耶没举过去:“失礼了。”
没有说争论谁对谁错,只说了一句“失礼了”,甚至也没去说明究竟是谁“失礼了”。
俺拓耶没没有注意到孙平的话里的不忿,端起酒杯陪对方喝下一杯。
“诸位,”俺拓耶没放下酒杯,拍着桌子,用室韦话对桌子边的族人宣布:“小卫先生,以后都会住在我们部落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父母和家人回到了长生天怀里。唐人的习俗,以后三年他都不能吃肉,也不能喝酒,我希望你们都要照顾好他,不要让他受到委屈。”
“吓,是没了阿爸阿嬷么?”
“那不是很可怜?那么小呢。”绀南人一时间交头接耳。在草原上,十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拿着刀学着成为一个战士了。但对于一个失去父母的十多岁孩子,依旧潜意识的认为还“太小”。
孙平端着酒杯朝四周一罗,虽然听不懂俺拓耶没口中的室韦话,但多少也能揣测出意思:“我这侄儿,往后三年就拜托大家了。”
“只有三年吗?”俺拓耶没侧着身子向孙平问。
孙平一口喝下杯中酒,侧身将圆滚滚的脑袋歪向俺拓耶没:“最多三年,甚至要不了两年,我能回来接他回中原了。”
俺拓耶没有些失望。三年,可等不到小先生长大呢。他还是以为,南方的读书人,只要长到三四十岁就能拥有神奇的力量,给他的部落变出数不尽的牛羊和牧人。
正在这时,召莫弱来到帐中,张口朝俺拓耶没询问:“喏颜,怎么他们出去了?我刚看到秦姑娘拉着卫陌到帐篷后面去了。”
说着伸出手指了指帐篷后的小湖方向。他听到帐篷里众人喧腾,怕生了什么事端,丢下了之前那个向卫陌奉酒的生气少年,快步走回大帐。可还没走近,就看见秦烟拉着卫陌匆匆离去。
俺拓耶没尴尬一笑,还没来得及解释,孙平就挥着手招呼上:“老召快来,坐啊。一点小事,别去管他们。你只管来喝酒。”
孙平对召莫弱有着一股非同一般的热情。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都曾被人欺。
可是在孙平念头里闪过的那个人影,现在正一个人趴在将军府院里的石桌上,脑子里不断转着无数思绪,又是燕王跟他那两个儿子,又是耶律阿保机,以及远在西边的李茂贞,再想到潞州局势,忍不住在心里一阵哀叹。
“宁肯放几个太保去潞州,也不放世子出去。这年头干儿子都比亲儿子孝顺了?”
就算你因为十三太保而生气,也不能这样厚此薄彼吧。当初鼓动逼迫你去杀死十三太保的,可就是你这帮养子啊,怎么就偏生生把世子压在地上。
是李克用心里有什么心思?还是说世子曾经做过什么事是自己不知道的,所以被他老子针对了?
心思,傻子都知道李克用心里一定有心思。没有心思,怎么能躺在床上半死不活,手里还紧紧握着十部大军,盘视内外?只让肖敬微想鼓动世子夺权的话都说不出口——没有机会。
肖敬微一拳捶在桌上,花岗石的桌面,只传来一阵闷响。
“只能熬。”肖敬微心里打定主意。现在不管是亲儿子还是养的干儿子,谁要是先动了,另外几个怕是要笑死。
偏偏这时候东边的刘守光丧心病狂,夺了卢龙两镇,把自己亲爹囚禁在地牢里。这让躺在太原病床上的李克用怎么想啊?这年头,亲儿子靠得住吗?
只能防备着大王别将心思打到世子身上。除非他疯了!
或者,学学太宗皇帝,先下手弄死那几个兄弟,让晋王没得选?可潞州大战正急,弄死了那几个太保,丢了潞州,太原城便再无防护。朱梁大军旦夕可至!
熬吧,
还是熬吧,
熬到他去死啊!
可是,那个征战数十年,两番护驾勤王,纵横北域的老人家,他就肯心甘情愿的去死吗?
肖敬微心口一阵烦躁,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郁气。
“也不知道他们几人,到了没有?”
天空中,一轮小月牙半遮半掩的躲在一片乌云后,似少女披着黑丝面纱,无限娇羞。而在月牙照耀下,草原上,室韦绀南部旁边的小湖边,一个身着素白男装的女人拉着一个少年走来。
卫陌再忍不住,喉舌之间讴出一口腥红。
卫陌抱住一颗杯口粗的小树,再不肯向前走。秦烟脚步一滞,回头看着卫陌。
“阿姐,就在这让我一个人待会吧。”卫陌记得三叔曾跟他说过的话,“嘴甜些,就管她叫姐姐”。也或者是当初为了跟林逾蓝斗嘴占便宜,一直以来,卫陌都是管秦烟叫做“阿姐”,秦烟也不留意去纠正他。
秦烟担忧的看着卫陌嘴角,又点点头拍了下卫陌肩膀,留下卫陌一个人蹲在小树旁。走到湖边,随意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蜷起双腿抱住将头埋了起来。
卫陌瘫坐在地,也不去擦嘴角血迹,就那么倚靠在小树上。此时云深月黯,倦鸟归巢,寂静无声,只有身后的绀南营地,篝火闪烁,人声嘈杂,不时有男有女往来擦肩,相互吆喝攀谈。
直到人声渐落,孙平和召莫弱相互搀扶着朝两人寻来。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莫名的怪异而有趣。
不过一夜,两人已经是相交莫逆,真正的掏心掏肺那种。男人的友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可以数十年淡薄保持君子之交,但你懂我我也知你;也可以一顿饭的功夫,就热络的摆上鸡头烧黄纸,相对跪坐砰砰的磕起头来。
孙平放下笑容,推开召莫弱,站到卫陌面前微微弯腰伸出大手。
卫陌看着这只肥圆粗壮的大手,心里百感交集。就是这只大手,在一个多月前还对着自己的肚子狠狠来了一下。也是这只大手,一个多月来日夜不缀驾着马车,将他从危机四伏的中原带到这塞外草原;现在还是还是这只大手,伸在面前,要将他从一地悲凉中拉起来。
卫陌卷着袖子,用力擦擦嘴边污渍,将手放向孙平手心。
可还没等放上,就见孙平甩开大手,弯着腰捂着喉咙,冲向旁边的一颗歪脖子树大口吐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的秦烟,已经起身迈步来到卫陌身后。看到孙平对着旁边栽去,脸面无波的斜眼给孙平送去鄙视。
“老孙,你这不行呵。明天再喝,我陪你多练练。”召莫弱面露讥笑,来到孙平旁边替他拍着背。
“水......”孙平一只手扶着歪脖子树,一只手向召莫弱挥舞要求。
“水没有,尿行不?来,张嘴。”召莫弱哈哈一笑,单手一拍腰带,就要做出解开的架势。陡然想起身后还有个女人,赶忙止住玩笑,伸手扶起孙平。
孙平哪里有心思跟他犟嘴,一边喘着气,压住喉咙呕意,歪歪扭扭的朝湖边走去。想弯腰捧一口湖水漱口,却发现根本弯不下腰,只能挣扎着趴在地上,伸头对着湖面吸了起来。
卫陌来到孙平身边,见他喝够了,弯腰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卖力将他拖起来。
孙平将胳膊搭在卫陌肩膀上,等平复了呼吸后对着卫陌宽慰说:“大侄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快活,但人啊,总要向前看啊。你才多大?这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不要急,不要慌,更不要自怨自艾......”
孙平又喘了两口,见卫陌点头应着,又接着说道:“好好的过下去,等以后呐,娶几个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给你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放心,到时候甭管讨多少个媳妇,彩礼钱我都给你包圆了。等那时候呐,我就是死了,去到下面碰到你爹,也能说对得起他当初屈尊降贵敬我的那杯酒了。”
孙平醉酒后嘴里啰里啰嗦,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调侃着卫陌,看着他臊起来的脸。却见卫陌开口问来:“平叔见过我爹爹?”
孙平肚子一拍:“当然见过。我可是跟你说过啊,十来年前,你家还没搬到东临老家的时候,你爹在京城当官,那时候我跟......人一块去过。我还抱过你呢。”
“我打小就住在东临老家,从没去过京城,你肯定把我大哥认作我了。”卫陌纠正道。
孙平呵呵一笑:“是么,可能我记错了。反正我记得那会,你爹是刚下朝回来,一听说家里来人了,特意到我们那屋里跟我们喝了一圈酒。”
“我们那时候都是什么人呐,四面奔波求活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腌臜泥腿子,就这样,你爹敬酒的时候,还硬是把那杯沿压的比我们都低三分。那时候满桌子,除了那余家兄弟两站得住,其他的个挨个,全都腿子打颤......”
“平叔眼里,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卫陌扭头打断他询问。
孙平抬起大腿一拍:“好人呐,见人都带笑,挺和善的。浑身上下透着股夫子气。你看我现在见人和善带笑,可都是学着你爹的。哎,你们亲生爷俩,你还不知道你爹什么人?”
卫陌摇摇头,始终无法将孙平口中和善带笑的人影与自己印象里,总是板着个脸训斥责打自己的父亲重合在一起。低头解释道:“我自小在东临老家,小时候我父亲在朝为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等几年前他弃官回来,却总是对我挑三拣四,横竖不对眼。我很少见他对我笑过。”
孙平嗓子一遏,最终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卫陌背心:“哎,你呀,别怨你爹。”
别怨他对你不假颜色,因为那时候他丧了君王;别怨他惹来仇敌害的满门遭戮,因为他有他要守的道义......
“我明白,是我自己太烂,没本事。读书不上心,练武也吃不了苦。只会斗鸡走马,混账一个......”
孙平闻言,知道卫陌是想岔了,张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只能用力一拍卫陌:“刚说的,不要自怨自艾,要往前看。你呀,一定要好好地。”
“我明白的。多谢平叔,谢你不顾危险一路护我。还有阿姐......”卫陌转头向身后的秦烟看去,却见秦烟已经朝着部落方向迈步走远了。
“还有召大叔......”卫陌转向召莫弱看去时,却是满脸怪异起来。
孙平见卫陌脸色有异,疑惑的转头顺着方向看过去。
“直娘贼,你......你在干什么?”
召莫弱一手叉腰,一手提着裤子,浑身一颤:“干什么?肚子胀控控水啊。”
“你放水怎么就往这湖里放?”
召莫弱提起裤子,大手向前左右一挥:“你看这湖,它这么大。没我放水,它凭什么这么大?”
“你往这湖里放水,叫别人平日还怎么吃?”孙平涨着脸骂道。
“吃山泉啊。”召莫弱理所当然的一指南面小山,又将手指划过来指向孙平调笑起来:“你看你,刚说要放给你喝,你口上不要,最后还不是......哈哈哈......”
孙平急眼,一马冲过去要找召莫弱论个你死我活,卫陌想要劝和,哪里又拉得住。
见孙平来势汹汹,召莫弱只能憋住笑,摆手解释:“此湖之大,非我一人之功。平日一族老小,牛羊畜畜,皆有贡献。”
“我弄死你个龟孙......”孙平边跑边骂,可没等来到召莫弱跟前,再忍不住心口呕意,弯腰朝地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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