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攀谈的众人,渐渐注意到了这边。原本热闹的声音也渐渐静默了下来。
那卫陌面前奉酒的少年,原本笑呵呵的看着刘向去灌卫陌的酒,待看到卫陌躲闪,用手推开了刘向的胳膊,打翻酒碗时,顿时面如寒霜,全身血液涌上脸庞,一片赤红。
也不说话,转身就冲出帐篷。
座上陪客们有的不满,有的怀疑,但皆带着审视的目光扫向孙平几人。
孙平和秦烟还未有动作,召莫弱已经起身向少年人追去。刚到门口,就与再次进来的少年人撞在一起。
那少年冲进账内,手提一柄弯刀,侧着肩膀闪过召莫弱,就要朝卫陌冲过去。
卫陌心里不知根底,但也知道一定是自己在举动上冒犯了对方。刚站起身子,想要走过去向对方道歉,却被刘向从身后一把拉住扯了回来。
“跟你说了,这酒不能不喝。你不会喝酒也要忍着咽下去啊。”刘向压着嗓子小声埋怨,转而又劝着卫陌:“可别过去了,没见人家拿着刀来了?”
召莫弱一个下腰,左臂如猿,环抱住少年腰间,右手如蛇攀缠少年右臂,一路向前直到对方手背,一握、一扭、一捏、一挣,劈手夺下弯刀扔出帐外。
夺刀之时,犹自急切地用室韦语跟那少年说着什么。那少年依旧不服,紧咬牙关奋力要挣脱,嗓子里“嗬嗬”地低吼着。
卫陌扭转上身用后掰着刘向大手,刘向却是手脚并用,缠住卫陌,将他摔回毯子上。
与此同时,召莫弱见说不通怀中少年,直接直起腰来,双手环抱,将那牛犊般壮硕的少年夹在腋下带出帐篷。
孙平双手端起酒杯,向着上首的俺拓耶没赔罪道:“孩子无礼,不知道草原上的礼仪,冒犯了喏颜。”
俺拓耶没面无表情的摇摇头,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左右摇摆。
孙平心里发苦,只怕今晚被赶出部落都是轻的了,生怕对方老毛病犯了,直接把自己几个人按在桌子上给宰了。草原人,不讲道理的啊。
“你又来了。说了不要跟我客气。”俺拓耶没面无表情的说道。
孙平打蛇随棍上,赶紧解释:“大哥!真不是故意,这孩子现在正在守......”
“守孝吗?”俺拓耶没抬起右手指了指帐篷门口:“刚才摩勒在那儿说的,我听到了。”
“大哥也知道我们中原的孝礼?这是见识广博啊。”孙平一脸正色的吹捧道,甚至端着酒杯朝着俺拓耶没一拜。至于脸面?脸面是什么?今夜我只要能全须全尾的从这帐篷走出去,回道中原,谁能不敬佩我一声“好汉”!
桌子右边的刘向,见召莫弱带走了那个奉酒的少年,也渐渐松开了对卫陌的钳制。
卫陌右手按着胸口,平复着呼吸。案首上,俺拓耶没正要张口向陪坐在席上的部落众人说明,所谓唐人的“守孝”。却见卫陌快步走向桌子末尾处,面对着俺拓耶没。一时之间,众人皆将目光投来。
卫陌双手交叠,左掌手背在外,右掌手心向里,两根拇指扣在掌心,高举过头;两腿并拢,双膝触地,将两个脚背伸直压在地上:
“卫陌无礼,冒犯了喏颜,也伤了刚才那位向我敬酒的朋友。但请喏颜体谅我。不久之前,我一族亲人都逢难而去。未来的三年,我都不会触碰酒与肉,也不应该参与宴席享乐。这是我们唐人的习俗,也是我的誓言。如果喏颜无法原谅我,那请赐下惩罚。无论如何,我都会接受。”
说罢,坐在脚腕上,双手在前,伏身下拜。
这是大礼。亦如刚才那位少年,朝他做出了室韦人奉酒礼。此刻的卫陌,也在行着唐人的跪拜礼。这是唐人,或者说另一个名字“汉人”,在面见尊者和长辈才会行的大礼。
即便是他们的皇帝,也只有在重要的场合中,才会接受到大臣们行的跪拜礼。
对面案首后的俺拓耶没,立刻收起盘坐的双腿,跪坐在地,与卫陌一样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胸前与下颚齐平,努力直挺着腰背,向前欠了半个身子。
与座的绀南部诸人,皆是收起各色表情,一脸肃穆的注视着卫陌。即便他们听不懂卫陌在说什么,却能看到卫陌的郑重。
这天下万族,各有各的礼仪,本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万万不能说哪一方的礼仪粗鄙,也不能就认为自己的礼仪高贵。只是因为在那片广袤的中原大地,历史太过悠久,富饶而强悍。
尤其在百余年前,压服四夷,万国朝拜。在它周围的无数部落和国家,都畏惧着、仰望着、如饥似渴的学习着。在他们的眼中,这里的人相互见面的每一个礼仪、每一个动作,都严肃呆板而又充满美感。
于是他们将自己认为神秘高贵的汉人礼仪带回到他们的部落和国家。纵然百年之后,他们的后人甚至都已经不知道这些礼仪来自哪里,但依旧不妨碍这些后人认出这些礼仪动作。就连俺拓耶没身后的女奴身子都忍不住一颤,将原本低垂的头压的更低了一些。
跪拜之礼,是恭与敬。
孙平依旧挂着让人忍不住亲近的笑意,闭上眼帘,眼皮里双眼向上一翻。直到眼珠翻不动开始犯疼时,才睁开双眼,扭头向俺拓耶没恳请到:“大哥,孩子无意冒犯,还请原谅一次吧。”
俺拓耶没这次却没有搭理他,而是收回身子抬起头目视前方,隔着大桌,向卫陌伸出右手做出托起的动作:“是我们怠慢了贵客。快请起身,小卫先生。”
以俺拓耶没的观念,汉人里对那些读书或者有德行的人,都是叫做“先生”,但对一个十几岁还没有成丁的少年,是否能称他“先生”,俺拓耶没也是有些拿不准,于是就叫了对方一声“小卫先生”。
卫陌缓缓抬起上半身,整个背部半躬向前,低垂着头,将双手位置交换,左手在下,右手叠于上,放在大腿中间靠近膝盖处。
“尚未成年,学业烂坏,哪里敢被长辈称作‘先生’?请不要羞煞晚辈了。”
“我刚才听摩勒说到,也听到你自己说了,你要‘守孝’。就我所知道唐人习俗,‘守孝’在你们那里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去遵守的。大多数还是一些官员和读书人才去遵循的。你......应该是个读书人吧?”
卫陌垂着脑袋,让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俺拓耶没。
自己是读书人吗?自五岁开蒙,到现在将近十年,也不过读过几本《诗经》《论语》,连圣学里的《中庸》和《易》都没读完过。至于家中收藏的几本名家释本更是碰都没碰过。
这样的人算是读书人吗?
陡然脑子里响起父亲的那句话:
“你不读书,长大怎么成人?道理和学问,全都在书里写着啊。”
“是。”卫陌挺直背脊,抬起头来:“我是读书人。虽然我没什么学问,甚至以前都没有认真的读过几本书。但我想,我应该是个读书人。”
秦烟绷紧的身子终于开始放松,坐在席上看着卫陌的方向,眼底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欣慰。无论如何,这个经历了至亲丧落家门破灭的少年,已经找到了心底藉慰的方向。就是那才学瑰秀,被昭宗皇帝掀帘相请、对席而坐的东临先生,十几年来殷切盼望他的孩子去走的路——读书。
“我听说,唐人里的读书人,都是有大有本事的。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呢?当然,写诗可不算。”俺拓耶没点点头,对左右环顾笑道:“那些我们可听不懂。”
在俺拓耶没的眼里,那片南方土地上的读书人,就像大草原上巫祝一般有着神奇的力量。他们没有拿刀,没有放火,只是张一张嘴,动一动脚,就有能让大草原上各个部落或悲或喜的魔力。
有凭一张嘴就让偌大突厥分裂的裴矩;
有对草原诸部怀着深深恶意,将漠南数十个大部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魏征;
有下马能帮助皇帝管理百姓,上马能带领军队征讨四方的裴行俭;
有兢兢业业治理国家,梳理草原各族矛盾,让草原人都感恩戴德的张九龄;
甚至那个被唐人们骂作“奸相”的李林甫,在草原人眼里,也是能逼着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魔王......
即使几百年的岁月逝去,他们的故事依旧在草原人的口中代代相传。
俺拓耶没渴望的看着面前端坐的少年人。虽然年龄小了一些,可能没有多么惊天动地的本事,但也许唐人里的读书人,都是越长大越有魔力呢?那些名声传到大草原上的读书人,好像都是到了三四十岁以后才开始绽放一身光芒的?
卫陌闭上眼睛,不愿意漏出自己眼底的痛苦。
有什么本事呢?
读书十年,贪玩嬉乐自然是没有学到丝毫本事的。
习武吗?也不过八九岁时跟着家里请来的拳脚师傅学了点皮毛而已,最后吃不了苦就彻底荒废了。只怕在这绀南部落里,一个十岁的壮硕孩子都能将自己摔在地上。
卫陌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俺拓耶没忍不住失望起来,也许真的还是太小了吧。
“投壶。”就在俺拓耶没失望着,要张口安排卫陌坐回座位上时,卫陌张口轻轻的说道。
“什么?”
“我是说,投壶能算本事吗?”
“你说的投壶是什么?我并不懂。你能展示出来吗?”
“请让人取来一个壶,要口子细窄的。再要几支箭。”卫陌拱手向俺拓耶没相请。
不过片刻,就有奴仆取来一个窄口的瓷瓶和几支箭。
卫陌拿过瓷瓶,用食指沿着瓶口里摩擦感受两圈,将它放在桌子左方的地上。再接过仆从递给他的箭簇。一共五支箭,卫陌挨个放在右掌上掂量几下,站到瓷瓶三步外。
卫陌从左手取过一只箭倒扣在右手,抬起手臂向前一扔。
中。
席上众人见状,皆是不屑一顾。这就是投壶?他们也行。席中唯有两个人没有作色。秦烟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卫陌;孙平依旧面带憨笑,只是嘴角有些下垂。
卫陌后退两步,右手取过一支箭,掂了两下,向前一送。
中。
绀南部诸人这才惊讶起来。这有点远了啊,这么小的壶口,自己怕是投不进去的。孙平脸上的肥肉忍不住抽搐起来。他记得卫凌曾跟自己说过,自己家中有一个小娘子,善射壶之技。年不过七岁,可于十余步外反身中射,可谓绝技也。到今年,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卫凌曾和自己提过的,那个小娘子的小名叫什么来着?
卫陌再退两步,右手向左手伸去取箭。只是手有点颤,几支箭都撒在地上。卫陌弯下腰捡起箭镞,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都来都来,今天我们玩点新的。”一个身段高挑的少女捧着一个细嘴铜壶,手里拿着几根无羽的短箭,一边朝着院子里走来,一边朝周围的几个弟弟妹妹吆喝。
“啊,姐姐要投壶。”院中的石桌上,一个大一些的少年,带着两个稍小的弟弟和一个妹妹正在晨读。见到少女走来,三个小家伙便止不住的跳起来。
少年对着走来的少女摇摇头,眼里含着埋怨,却不恼怒。起身走到屋子里,将地方让给几个弟妹。
“哥哥也来玩啊。”一个少年向哥哥邀请道。
“我不会,你们玩吧。”少年走到屋里坐下,继续翻开书,也不抬头,温润的嗓音道出拒绝的话。
几个孩子也没强邀,摆开铜壶就开始接力玩着。可还没玩一会,就有一个穿着淡黄色小裙的女童从回廊里窜了出来。
“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不带我?”吐着稚音的女童皱着眉头向几个人质问起来。
“盈娘,你又不会玩。”两个儿童嗤笑着拒绝。
“盈娘!”孙平盯着瓷瓶,看到卫陌投入的第三箭,终于想起来那个小娘子的名字。
卫陌又退两步,帐篷里的人全都现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还能再中吗?
“还能再中吗?”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都一脸热切看着盈娘。
不过一两年的时间,盈娘就能在十步之内百发百中。也许是天赋,也许是小孩子的心思纯粹,当他们有了兴趣并且苦心钻研某一项技艺的时候,总是进步神速。
“太简单了。看我的!”小姑娘向后倒着跳两步,已经来到距离铜壶十步之外,举起手臂瞄着铜壶,嘴里喊着:
“中!”
帐篷里的众人终于再忍不住,大声欢呼,不时拉着身边的朋友指着瓷瓶激动地说着室韦话。
孙平死死攥着银角杯子,看着卫陌难受而扭曲的面孔,再扫过四周激动欢呼的绀南族人,张口就想大喊:“都是在,欺负人呵!”
孙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忍不住又埋怨卫陌起来。原本没有的事,无非是自己陪几个笑脸就能揭过去的事,你非要去逞能。你这是自取其辱吗?
帐篷里的人慢慢静了下来,都盯着卫陌看去。就连秦烟都忍不住皱起眉头,紧紧望着这倔强的半大孩子。
卫陌最后一次倒退两步,看清那几只壶口箭镞歪斜的方向,然后缓缓转过身体。
轰的一声,帐内诸人一阵惊呼,这是要背着投吗?忍不住都攥起手心屏住呼吸替卫陌紧张起来。
“好盈娘,你快教教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学会那最后一招。”少年看着已经长到自己下巴的妹妹,捧着一堆的零嘴讨好道。
少女抓起零嘴,塞一个到嘴里,歪起脑袋看着哥哥,眯起两个宝石般黝黑灵动的眼睛。突然撒腿就跑。
“就不教给你。”
卫陌稍稍向后仰着身子,将最后一支箭向背后抛去,忍不住闭上双眼。
你看他,
也曾把方巾玉绶抛掷柳,
学刘伶醉酒,大卧梦春秋~
仗生个玉食人家,惫懒不知愁。
羡头上啾啾青鸟攀云去,
化白鹤展翅相投。
待遭个暴雨惊雷慌了神,
寄人篱下,难寻片瓦遮头,
不过废物。
你来听,这一篷欢笑掀帐顶,
又谁晓——他满身悲怆凄凉犯~也知羞~
零丁回首,是人间灰灰万里遥,
是天也苍苍,地也茫茫~
无归处~
自以为出了门自然海阔天高无拘无束,没想到迎头就是生死劫杀漂泊无渡。甚至现在还要为了怄一口无聊的气,将从妹妹那儿学来,被父亲斥之为“娘子之戏”的射壶技艺,当做“本事”来哄骗这帐内之人。
你卫陌,有什么本事啊?
有什么本事,以后可以安身立命?
有什么本事,未来可以延续家族?
有什么本事,将来能够手刃仇敌报仇雪恨!!!
两行眼泪滑下脸颊,好在是背对着众人,他们看不见。
他们看不见!他们在欢呼,在雷动,在兴奋的拍桌而起!他们只看见最后一支箭平稳的射入了瓶中。他们见识到了这辈子从没见过的,在盛唐时风靡天下的射壶绝技!
“二郎!”天地间陡然传来一声怒吼炸在卫陌的耳底,卫陌害怕的浑身一颤,又睁开眼帘,双目余光左右摇摆寻找着。
这是父亲的声音,每次卫陌做错事,父亲责打他时才能发出的怒吼。
是我又做错了吗?
一定是了。
我做错了。
不该将这种小道当做本事;
不该因为怄一口气,而失去君子方寸;
不该怀着不诚之心,利用这种花样哄骗热情接待自己的朋友;
不该......
突然,有人抓起自己的手腕,向前一带,直让卫陌一个跄踉,险些栽倒在地。
模糊的视线里,一道素白的身影,死死拽着自己的手腕,带着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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