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陌几人被热情的迎进部落里。在一顶垂着红黄绸缎的毡篷里,见到了绀南部的喏颜俺拓耶没。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头发半白,穿着用羊毛织成的袍子。
俺拓耶没坐在一条毛毯上,双手交叉抱住双臂,低下上半身向孙平为首的一行人行了个礼。秦烟、卫陌和刘向都学着对方的动作作礼。只有孙平,猛吸一口气,憋住肚子,依旧弯不下去那么深的腰。俺拓耶没也不以为意,笑呵呵止住孙平行礼,张口居然是在用有些生涩的汉话:
“客人从哪里来?”
“河东。”孙平抱拳笑着回道,伸手将两匹染花丝绸递给旁边的喏颜侍从。这是很早就买来准备当做礼物的,一直放在车里。
俺拓耶没带着笑说:“客人太客气了。”
转而又面露不解:“河东?”他对河东这个词不是太明白。
孙平知道对方怕是对大唐的地域不清楚,直接说:“就在大唐。”
“唐。我知道。”喏颜立马露出笑脸,伸手朝左右的几张小矮桌示意:“客人快坐。”
几个人各自来到一张桌后,盘腿坐下。
“你们是来找人的?”喏颜微微向右倾斜着身子靠近右手桌子后的孙平,表达着对客人的亲近。
“是的喏颜。”孙平也微微朝左靠去,即便两人中间还隔着一段距离,依旧挡不住孙平的热情。能在黄河渡口纵横百里河域,做着半商半匪的生意,孙大当家见人来事的本事,自然是不需多提。
有时候话不用多,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能表达出想要的善意。
“我听人说,你们是要找召莫弱?”
“对。不知道这个人在你的部落吗?”孙平压住腔调,表情依旧热情,声音却不急切。
俺拓耶没却是摆摆手,毫不在意孙平语调里的掩饰:“我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不是摩勒,不过我已经让人去找他过来了。到时候你看一看。”
孙平知道自己一点小防备被看破,也不尴尬,抱着肚子哈哈一笑,脸上肥肉一挤,只剩两个眼缝。
“喏颜的汉话很好啊,去过南方吗?”
“以前跟着施绰可汗去过。”
“那很久了啊。”孙平扮做一脸惊叹模样,心里却明白,这个喏颜能说上汉话,哪怕不太流利,但起码也表示去过好几次大唐的;而施绰可汗都死了十几年了,要说跟着失苾去过唐国,铁定就是趁着中原大乱过去打草谷的——反正不是黄巢造反就是秦宗权作乱的时候。
孙平眯着眼睛计算着这个部落大概有多少人,想着对方要是一个旧疾发作,恐怕自己这二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了。心底狠狠骂了一句“肖老三,彼其娘之!”
“是很久喽,得有二十年了。”
俺拓耶没又抬手示意秦烟和卫陌,至于刘向则没有过问。看着秦烟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吃不准,于是问道:“这两位,是你的儿子和家人吗?”
孙平连忙摇手,指了指秦烟:“这是我兄弟家的妹子。”
又指了指卫陌:“这是我的侄子。”
反正林文铮不在,攀一句兄弟,想来秦烟也不会多嘴。
俺拓耶没有点绕不清,兄弟的妹妹,不就是自己的妹妹?于是直接在心里将秦烟当做孙平的妹妹。
秦烟和卫陌见到俺拓耶没抬手时,各自又朝俺拓耶没做了个礼。卫陌是双手抱臂躬身,秦烟却是挺着颈背,双手按在膝盖上微微垂身。
俺拓耶没也不得不在心里赞叹一声,这个女人确实像那些小家伙们说的,长得很好看。虽然看着是瘦了些,但是无论行走坐卧,皆是背脊高挺,做起任何动作都沉稳有力,不像一般南边的女人,柔柔弱弱的。动静之间,自有一股飒爽和大气。
“客人们先吃杯茶。”见几人不动,俺拓耶没端起茶碗示意:“待会就会有晚宴,希望你们不要嫌弃。”
几人端起茶碗,却见卫陌直接一口呛了出来,不断咳嗽。
“哈哈。”俺拓耶没和周围几个陪坐的部落汉子拍手笑了起来。
“看来我们的茶不太合小客人的口味。快为他换一碗水来。”俺拓耶没向身边的女奴吩咐道。
“喏颜不用麻烦,是我喝的急了。”卫陌掩着鼻子赔罪,微微暼了眼秦烟和孙平,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两人可以不动声色的喝下这种茶,说是茶,还不如说是奶,一股子膻味,还有姜蒜的辛辣。
“请为我也换一碗清水。”秦烟微微皱着眉头开口,解除卫陌的尴尬。
孙平脸上笑嘻嘻,嘴里却没法学着秦烟要求换水。人家好心招待,总不能几个人坐下,个个都说喝不惯主人家的茶吧?那就是不给脸了啊。
“不要那么客气,直接叫我汉家名字吧。”俺拓耶没对卫陌笑着:“我祖上被唐国皇帝赐姓孙,大人曾为我起个‘力行’的名字,你就叫我孙......孙老吧。”
黑车室韦当年南迁,曾被唐国皇帝赐下李、孙二姓,往来百年,依旧还有传承。
听听,这是人话吗?贯着李唐皇帝赐下的姓氏,住在当年李唐皇帝划分给他们的草原,端着东家的饭碗,没事还要去大唐打打秋风。孙平心里酸着,哪怕也知道这“大唐”已成了昨日黄花。可面上却不漏神色,嘴里兴奋的叫道:“那真巧了。大哥,我也是姓孙啊。”
草原人没有什么血脉观念,能够用一个姓氏的人,都是可以当做一个部族的。哪怕两人一个是黑车室韦,一个是南方唐人,依旧挡不住感情的攀升。
“来。”俺拓耶没端起茶碗,向孙平举起。
孙平一苦,端起茶碗向嘴里灌了一口,也不停留,直接顺着喉管咽下,忍着胃里阵阵翻腾。
这是那名换水的女奴来到卫陌身后,替他换了一碗凉水。又来到秦烟身侧,同样为她换上清水。
秦烟稍稍侧过头,盯着女奴看了两眼。这女奴三十岁或者更大一些,脸色红里带着黑,梳着胡人辫子,带着小巧布帽遮住头顶。等那女奴疑惑的看过来,秦烟又收回视线。
正在俺拓耶没与孙平越来越熟络的时候,只听门口一道低沉的“喏颜”传来。
俺拓耶没朝门口招招手,向孙平等人介绍道:“这是摩勒,汉名叫召莫弱,不知道可是你们要找的人?”
几人仰头看去,见来人三十多岁,极瘦,身高将近六尺七八,让人直以为竹竿一般。穿着无袖夹袄,漏出的两条胳膊上爬满肌间沟,就是肌肉也是一条一条的。一双如圆壶般的大眼印在瘦长的脸上,不仅没让人感觉凶恶,反而有一股子友善与勇悍夹杂的气息。嘴唇干煸起着嘴皮,脸上有些草原人惯有的黑红色。油乎乎的头发随意用根绳子绑着,甩在背后。
几人连忙起身。
“你们是谁?来找我?”高瘦的男子抱拳向前,做着中原礼节。
几人回礼。孙平一步来到男子面前确认着:“召莫弱?”
“嗯。未请教?”男子再度拱手。
“鄙人孙平,受一位朋友所托,特来寻找你。”孙平将手伸进袖子,掏出一把折扇拿给男子:“你看这扇子,可认识?”
召莫弱接过扇子,“刷”一下打开。见这扇子中间靠左一点画着一朵金色牡丹,牡丹左右偏下方点缀着四朵樱、桃、梨、海棠,背面几行模仿张旭的狂草,也认不出写的是什么。扇子看着颇为精美,想来也是价格不菲。只是一直被孙平放在袖子闷着,一团团汗渍浸染在扇面上。这扇子算是废了。
“五花宣纸扇?”召莫弱睁大双眼一愣,张口而出:“又想害我?”
孙平一喜,这是寻对人了。又掏出一封信递给召莫弱:“有重要的事想托付给你。”
“不看!”
召莫弱拒绝的干脆,孙平决定的果断。一把拉住召莫弱的手腕:“同是天涯沦落人。我发誓这回他绝没坑害你。事关卫凌,你应该也认识。”
“他”是谁,心知肚明。
“摩勒,来的都是客人,坐下说吧。”俺拓耶没笑眯眯的说和道。
召莫弱找了个矮桌盘腿坐下。孙平将信放在桌上,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召莫弱犹豫再三,还是撕开了信封。等到看完书信,抬手看向孙平。
“卫凌......”又转眼看着卫陌:“的侄儿?”
卫陌伸开腿,跪坐向召莫弱拱手:“小侄卫陌,见过叔叔。”
“嗯。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下来。你只管在我这住着,保管没人能来打扰你。”召莫弱将手放到桌下,狠狠一掐,抠破信纸。再转头向上首的俺拓耶没一躬身,用胡语交流起来,不时见俺拓耶没点头,又对着召莫弱说着什么。
“几位只管在这里住下。尽可安心。”俺拓耶没率先向几人承诺。
“不是我们,只有他。”孙平指了指卫陌:“我这个侄儿。”
“你们不在这儿吗?”召莫弱将信纸塞回信封内,装进怀里。俺拓耶没也是一脸殷切的望过来。
“还有诸事缠身,不便久留。最多盘桓一两日就要走了。”孙平点了点秦烟:“我这妹子可以多住几个月,照顾下侄儿。”
又有一个女奴进来向喏颜问了一句,俺拓耶没点头吩咐一句,女奴躬身便退到门外。
“不管住多久,我们绀南部都欢迎你们。就像在家里一样。让我们为客人奉上宴席,今夜不醉不归。”
孙平拍着肚子哈哈应下。
不一会,就有男仆撤去帐中的小案,铺上地毯,再抬进几张颇大的漆木矮桌,拼出一张巨大的席面。女奴们鱼贯而入端上一个个托盘,盛着各色肉食摆好退到一边。又有两名男仆在帐篷前用石砖围出一个火炉,架起木架,点起篝火。扛来一只串好的羊,在火上转了起来。
众人围上前来,盘坐在毯子上。除了主人俺拓耶没和卫陌几人,还有召莫弱和几名绀南族人,白日里那队打猎的少年们也有好几个的坐在席上,就连向导刘老倌,都贴着卫陌坐下来。二十多个人,沿着餐桌围成一圈。
宴席还未开始,气氛已经热烈起来。
俺拓耶没首先抓起一个七寸高的银角杯,朝着客人们举杯:“愿我们远来的客人幸福安康。”
几个客人闻言立刻举杯,只有卫陌是拿起水碗——刚才男仆们撤去小案时,卫陌将碗抓在手中,男仆只以为他口渴,也没收取就搬着小案走了。
“也愿喏颜长寿,部落多孩子,多牛羊。”孙平祝酒道。部落里能多一些孩子,多上许多牛羊,那部落就算是壮大了。
俺拓耶没却是一脸不高兴:“不要那么拘束嘛。”
孙平会意,一脸羞愧的模样,握拳敲了敲自己圆乎乎的脑袋:“是弟弟说错话了,大哥,对不住。我先罚一杯。”
“老哥”也不喊了,直接“大哥”叫出来。
俺拓耶没哈哈一笑:“第一杯哪有让你罚酒的?一起喝。大家都来。”
众人一杯饮尽,又敬一杯。
还没敬完一圈,就有一个坐在对面、约莫十八九岁的青年端着杯子向秦烟致意。配客们见状瞬间对着那青年调笑起来,连俺拓耶没也笑着看过来。
秦烟看着对方的漆纹木杯,再掂掂自己手里,整个席上仅有的五个银角杯之一,也不答话,右手握杯向前一伸,再端到嘴边一口喝下。
那青年急忙紧跟着喝下,也不停杯,又满上酒朝秦烟敬来。
秦烟见状,端起酒杯又是一杯喝下。不等对方喝完,自己又倒一杯,朝着对方虚敬示意,仰头再灌一杯。有漏出的酒水从嘴角顺着脖际而下沾湿衣领,秦烟放下酒杯用手背沿着下巴一擦。整个人直伶伶的坐在那儿,飒飒英姿。
一桌人先是一静,陡然间大声拍桌叫好。
气氛更趋热烈,俺拓耶没、召莫弱与孙平也是来回敬酒,喝的越来越快。三人只恨不得立马摔了酒杯,趴地上把头给磕了。
就在这时,一个白日打猎的少年头目,看到躬缩在边缘的卫陌。见他端着个水碗,没碰过酒杯,立马抱着一个装酒的陶罐,来到卫陌身边。
少年先是对着卫陌身后女奴踹了一脚,蹬到一边。抓过卫陌手里的水碗,将仅剩一口的凉水泼到地上,用臂弯夹着陶罐将碗斟满。然后单膝跪在地上,用右手拖着碗底伸到卫陌胸前。一长串胡语脱口而出。
旁边的刘向立刻一拍卫陌肩头:“快接下来。这是大礼呢。”
接着又替那少年翻译:“朋友不动盘子里的饭菜,是不是我们的饭菜不合适你的口味?如果有怠慢你的地方,请一定要喝下我敬上的酒原谅我。”
卫陌原本在少年做出动作的时候,就大概了解到对方的意思。正转身向他躬身做了个绀南礼节,口中拒绝到:“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刘向听到,赶紧接过少年手中的酒碗,朝着卫陌的嘴巴送过去:“这酒是人家敬你的,怎么能拒绝?不会喝酒也要喝下去啊。”
席上吵闹依旧,孙平却弹眼注意到卫陌这边。
孙平一惊,还来不及阻止,就见卫陌与刘向推搡之间,酒碗脱手磕到桌沿,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倒扣在毯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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