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
召莫弱拍着卫陌的肩膀,将他推起来。
“唔?”卫陌揉着眼睛坐起来。
“走,去送送你阿姐。”
“送什么?”卫陌迷着眼问道。话一说完,陡然一个激灵:“她要走了?”
“昨晚不就说了吗?”召莫弱抄起铜盆里的水将脸打湿,甩着毛巾擦拭着说道。
昨夜里,秦烟两棍将阚巴特撂倒之后,不等对方用袖子遮着脸跑掉,就来到卫陌面前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卫陌那会正高兴,只以为秦烟是想回帐篷里待着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离行前的告别。
已经反应过来的卫陌,抓起扔在床边的脏衣服就披上,一马冲出帐篷。可等到他来到秦烟的帐篷处,见帘子高高卷起,内中已经踪迹全无。
无论是秦烟这个人,还是她的行李,亦或是那把寒枪。
召莫弱跟在后头,探着身子向里看了看:“这么早就走了?招呼都不知道打一声。”
卫陌呆愣愣的看着空荡荡的帐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与孙平的离去不同,那时候卫陌还有秦烟依靠,在无声的照顾他。这一次,却是要自己独自一人在这塞北草原生活了。
也曾舍命搏杀,也曾一路护送,但最终都将离去。先是孙平,再是秦烟。没有谁会一辈子陪着你,总是父母也不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足迹,总有些路要你一个人去走,总有些日子要你一个人来熬。
“咋了,舍不得啊?”召莫弱揽过卫陌肩膀,将他搂到腋下。
“也不是,就是心里空落落的。”
“放心好了,在召叔这,少不了你吃的喝的,肯定能把你照顾的妥妥当当的。”召莫弱咧嘴一笑,宽慰他道:“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说话间,大手对着卫陌的肩膀轻拍两下。卫陌不做声,抬头看着东方渐起的太阳。
“也不知道,走到哪了。”
其实秦烟并没有走远,此刻正牵着马越过小山脚下的溪水。
有早起洗衣服的妇人蹲在溪边,看到秦烟牵着马带着行李,笑着站起来跟她打着招呼。
秦烟听不懂,只能跟她们点点头,尽量不失礼貌的回礼。
“要我带你走吗?”秦烟转过身,对溪水边一个背对自己的女奴询问。
恭喜的阿嬷,那个曾在卫陌一行人初来乍到时替秦烟和卫陌换水的女奴,正蹲在溪边用一根扁棍敲着一件沾了油渍的中衣,闻言手上的棍子顿了一顿,改用双手摆弄衣服,对着溪水用力搓着。
秦烟见她不说话,拽着缰绳再次出声:“我可以和孙力行买下你,带你回去。”
孙力行,就是绀南部首领俺拓耶没的汉家名字。
“姑娘在和我说话吗?”女奴抓着衣服泡在水里,回头试探的问着秦烟。说出口的,是河北汉话。
“敢问名姓?”秦烟垂头抱拳向恭喜的阿嬷问起来。
见秦烟就那么直直的看着自己,恭喜的阿嬷伸手捞起衣服卷放在旁边的一块青石上,起身面对秦烟用衣摆擦擦手,双手交叠向下屈了屈双腿。
“奴家姓恭,小名鸪儿,老家雁门郡人。”
“雁门恭氏,也是一地大族了。”秦烟向恭鸪点头施礼:“你要回乡吗?”
恭鸪儿侧开半步微微低下头:“只是恭家的下仆,不敢当姑娘礼。”
“能陪我走几步吗?”秦烟挺直腰板出声相邀。
“敢不从命。”
两人就这么顺着山脚小道向西行走。秦烟牵着马再次问起恭鸪儿:“想回乡吗?”
“不了。都在这儿十几年了,习惯了。”恭鸪儿低着头,伸手将顺着耳际滑下的一缕头发收拢。
“当真?”
“自然是真的。再说,我孩子跟男人还在这,我又能去哪儿。”
“我可以将你们一家都赎走。”秦烟语气虽淡,但说出来的话却不会让任何人怀疑。
恭鸪儿轻轻摇头:“不成的。”
等到两人远离溪边再没人能看到时,秦烟停下脚面对恭鸪儿站好。恭鸪儿一时跟着停住,也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失礼了,只将头压的更低了。
秦烟从行囊里摸出两锭有半拳大小的银子往恭鸪儿怀里一塞,恭鸪儿见状立马向后一闪。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秦烟也不说话,直接拉起恭鸪儿的手腕,将银子放在她手里,攥紧她的手掌。
“使不得。”恭鸪儿甩着胳膊挣扎起来。
银子在大唐还是半物半钱的状态,也许去了一些地方,商贾们还不乐意收。但在草原,贵族老爷们还是更喜欢这种白中带黑的银锭子。
“你好端端给我银子干嘛?”
“这段日子劳婶婶照顾了。”秦烟说着死死攥住恭鸪儿手掌。秦烟在部落里的这段日子,平日里都有不同的人来端茶送饭,虽未明说,但亦如中原的菜式和口味,吃进嘴里还是能知道出自同一个人手里。
“一点小事,你计较什么?你就是给我银子,我也没地方用啊。”恭鸪儿见扯不动秦烟,只能急切而诚恳的谢绝:“部落里,哪有奴隶藏银的。”
秦烟一默,松开了恭鸪儿的手掌,对方立马将银子塞回秦烟的手里。
“如果......若是姑娘有心,能不能帮我一件事?”恭鸪儿眨着眼看着秦烟。
“你说。”
“如果可以,”恭鸪儿摸了摸额头,眼里开始有了丝伤感:“要是顺路的话,姑娘能不能抽空替我去一趟雁门老家。离家这么多年了,当初遭了难,也不知道我爹娘还在不在。”
秦烟点头应下,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父叫恭俭,曾是恭家六少爷恭良俨的贴身侍仆。若是平安,今年该有五十五了。若是秦姑娘能寻得到,恳请为我带句平安。”
说罢,恭鸪儿就要屈膝一拜。秦烟踏前半步揽住她腰际不让她拜下去,左手伸到她背后抚着后心:“一定!”
“多谢。”
秦烟扶着恭鸪儿站好,见她眼眶微微有些发红,转身从马背上另一个装着衣物的行囊里抽出一件棉白的男装长袍,放在恭鸪儿的怀里。
“姑娘,我这又是......”
“裁了,给你家丫头做两身衣裳。”秦烟不容她拒绝,拉起她的手腕看向部落方向:“卫家的孩子,以后在吃食,还有些琐碎事上,还托婶子照顾了。”
“不用说,我也肯定会照顾好小先生的。”恭鸪儿腾出一只手,将那缕滑落的头发再次梳到耳后:“卫家的从直公子,以前我也听老爷经常夸赞过,说是学问做的特别好。只是没想到现在也......唉。”
卫宛,字从直,十九而显才名。祖籍徐州东临郡。两试不第,遂托祖荫举官,侍僖、昭两代。值岐梁龌龊,夺帝相争,致关中大乱,陷昭宗于九仞。帝泣无助,仅得一人奔走。至岐败梁胜,为梁王所获,帝饮鸩而绝。临终传讯谓宛:事不可为,速去!
“我该走了,婶婶保重。”秦烟松开恭鸪儿,用右手食指点了下心口:“事情,我记住了。”
恭鸪儿屈身行礼:“多谢。”
秦烟牵起缰绳,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如一些江湖男子般顿首一拜:“告辞。”
说罢,拿起马背上的一顶幕篱盖上,翻身上马,沿着山脚向西策马而去。
恭鸪儿手里紧紧抓着那件半新的棉白长袍,扬声道别:“一路平安!”
直到目光中再看不到那道素白身影,恭鸪儿才幽幽地嘘了一口气,拖着脚步向来时的溪边走去。
还没等她走到,就看到自家的女儿在溪边挥着小胳膊喊她:“阿嬷。”
小小的人儿,连汉话都不会说,天天就在眼前背着个背篓替她干活。
“哎呀,怎么还抱着个袍子啊?怪好看的呢。”溪边有妇人看到恭鸪儿怀里的白袍出声询问。
恭鸪儿摸着扑过来的恭喜头顶,笑着回答:“刚刚那位女客人,临走说喜欢我们家恭喜,让我拿回去裁了给恭喜做两身衣服。”
“那好呀。”那妇人说完低下头继续捶着衣服,嘴里依旧在嘟嚷什么,只是声音太小,估计也就她自己知道了。
恭鸪儿尴尬的笑笑,将袍子放到自己洗衣的木盆里,拉着恭喜蹲在溪边。
“你怎么这么脏啊?你早上起来没洗脸啊?”恭鸪儿压着恭喜低下头,抄起水替她洗起脸来。嘴里虽然嫌弃,但话里还带着几分宠溺。
她不是没想过让秦家姑娘带上恭喜离开,但是,这么小的人啊,怎么舍得呀。
“阿嬷,我上山玩了。”恭喜摆着头,拐着袖子擦干脸,两边鬓发还沾着水迹贴在脸颊上。
“不准走远。”恭鸪儿朝着跑开的恭喜喊了一句。见她挥手做答,便起身来到那块大青石边蹲下,拿起未洗完的衣服,用扁棍“挷”“挷”的捶起来。
中秋的太阳已经开始不那么热烈了,可还没捶几下,就有汗水顺着脸颊滑下,逼的她停下手来,用手肘擦了下眼角。
习惯了。十几年的生活,已经让她习惯每日的繁忙劳碌,三十多年的经历,已经让她习惯于向命运屈服。
没有不甘,没有怨气。就这样能活下去,不也挺好?
这儿有她的男人,有她的孩子,待在这里,她是甘愿的,也是应当的。
恭鸪儿尽职的浆洗着衣服。她要抓紧时间,待会还要给老爷们做饭,要劈柴,要喂马。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句怨意:
这该死的贼老天,这该死的,乱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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