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两年前都城由长安迁至许县后,许县便更名为许都。
青碌街虽处于皇宫之临天子脚下,却出了名的“百味杂糅”。达官显贵,贩夫走卒,甚至是大隐隐于市的贤者高人,都可在这其中摸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沈歆得到陌生男子指引,背着包袱,一路摸索兼打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就到了这青碌街。
第一次来这里,她才发现这段日子对许都的印象不过是冰山一角,盲人摸象。
由青石砖铺成的平坦街道上,每隔一段都雕凿着小篆的“福”“寿”“贤”字和隶书小字的醒世言,以至于整条街都仿佛是工艺品那般,雅致地蜷卧在形形色色的路人脚下。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高台楼宇,整齐错落地肩并肩排列着,一些朝街的阳台上摆置着不同花期的花花草草,或挂了几个豢了啼鸣清脆的鸟儿的竹笼,偶尔见着些搭了晾晒的衣被在风里摆荡着。
这个地方真好。
沈歆四下环顾着,忍不住感叹,而又越发觉得自己与之格格不入,于是加快了步子,再经过谁时,也都忍不住别开脸不去对视,只找了几个看来与自己装束差不多的人打听郭宅的位置。
兜兜转转走到了一条巷子,尽头总算见到一户宅院,丹色柱,赤砂大门,上方施以彩绘云纹,典型的官家宅门,暗青色檐下的厚重牌匾上苍挺劲拔的“郭宅”二字赫然入目。
沈歆走近再看,只见紧闭的大门旁立了个落地木牌子,上覆着一条撩开了半边的灰色麻布,好像有刻意隐藏过一般,露出的部分似乎是用了并不怎么尖锐的刻刀弯弯曲曲刻着“聘家丁一人”的字样,这之下,还额外一行小字注解道:身强力壮者优先。
按理说,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候,但凡有些力气的成年男子首先是会被召进军中的,敢堂而皇之招募家丁的门户,其背后势力一定不简单。可这么说来又怪了,既然非富即贵的身家门户,怎么就住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
沈歆眯着眼挠了挠鼻梁,心想莫不是又被那家伙骗了,况且人家只招收家丁,她一个女子又如何应聘。
她在心里愤愤地骂了一声,把包袱往肩上颠了颠,转身往回走,但跟着脑袋瓜里面忽然一亮,脚尖划了个圈又转了回去,眼下马上就要上街讨饭了,还管什么三七二十一,进去瞧瞧再说,这把儿么自己是没有,不过论力气可多得是。
两三步跨上台阶,站在大门口,抓着门铛铜环“叩叩叩”敲了几下,深深吸了口气。
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位鹤发古稀老人的脸出现在门后,目光如炬,看着沈歆,仿佛要从她眉眼里打探出前世来一般。
良久,这位老人才开了口。
“有何贵干?”
沈歆连忙指了指旁边的木牌子。
“哦。”老人若有所思地再度打量着沈歆,她这一身腌臜破旧的男子打扮之下,白皙的皮肤,秀气的五官,以及耳垂上浅淡难辨的耳洞,都昭然若揭着她的真正身份。
老人虽年逾古稀,却并不老眼昏花,半晌之后,他摇了摇头,“请回吧,我们不缺家婢。”
说罢,便隐回门板后,欲要关门。
“等等。”沈歆伸手顶住将要关闭的大门。
老人一愣,他明显感觉到门那边传来的一股力量,将原本木制的大门化作磐石一般,任他两只手用力推也无法推动。
沈歆趁机将一边肩膀和脑袋从门缝中探了进去,看着呆怔的老人,唇角微微勾起:“您误会了,我是应征家丁的。”
老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歆,一口气从鼻中长长地送出,吹得他下巴上的胡子微微有些颤抖,不大反应得过来:“你说什么?”
恰好此时,一位束着双丫髻的娇小家婢吃力地拎着两只盛满了水的大桶从门内的小路上经过。由于水太重的缘故,她只得屈膝弓背一点点往前挪着,紧握着水桶把的手掌一片失了血的白色,每走一步,桶里的水都要撒出去两分。
这一幕被沈歆瞧了个正着,也不管正挡在门口的老人,一弯腰便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一路小跑到了那家婢身边,轻轻拍了拍家婢手背,冲疑惑的家婢笑着点了点头:“让我来。”
家婢顺势松开了手。
老人被沈歆吓了一跳,完全想不到这女子竟敢擅闯这宅子,气急败坏地追上去,厉声呵斥:“你想干什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简直胡闹,赶快给我出去!”
可沈歆并没打算理会他的吹胡子瞪眼,干脆利落地提起两桶水来。
那家婢见有人帮她干活儿,自然是挺乐意,也不随着老人一起赶,反而主动带起了路。
沈歆在家婢的带领下轻松走过小路来到一处别院,把水稳稳地提到水缸前,同时将两桶水倒入水缸,一滴都没有洒在外面。
“好厉害!”家婢瞪大了眼睛,这两桶水每桶少说也得有四五十斤,这样一手一桶,还能走得这么轻巧,怕是连寻常男子都做不到。
身后的喝止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她转过身,老人正站在她们之后,眼中满溢着讶异,直勾勾盯着沈歆和水桶,良久,抬手捋了捋胡子,将信将疑地开口问道:“你……都会干些什么?
“什么都会。”沈歆挺直腰板脆声回答,心笑这下这份工作怕是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不是洗衣缝纫之类的,都做得来。”
“不需要,我们这里只缺个干重活儿的。”老人摆摆手,接着指了指院子另一侧,“你去那边劈个柴我瞧瞧。”
沈歆于是快步走过去,抡起斧子,斧起斧落,只听“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柴桩瞬间被劈成了两半。
老人吞了吞口水,点点头,背在身后的双手快要捏出了汗。
其实他这会儿还是满激动的,这偌大一个家里,家丁原本就寥寥无几,前些日子正赶上出征,家主又挑了几个送军营里去了。这下倒好,家里的重活累活儿大半只得交给娇滴滴的家婢们来做。一天下来,家婢们累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两手发抖腿脚无力,别说缝衣纳履了,就连洗衣做饭这种事都干不利索。
然自家家主常忙于公务,夫人素来体弱也不大爱管事,无奈之下,身为管家的老人只好擅自向外招募家丁,甚至连这件事情都没敢和家主说。家主从来以军中之事为紧要,如今还在招兵的节骨眼儿上,他若知道了定会因此而生气。
不过这下可好了,好巧不巧招来个力大无比一个顶俩的女壮士,既解决了活计的问题,又不会因此而被家主责怪,何乐而不为?
老人心中乐呵呵地盘算着,一边故作淡定,向沈歆一勾手:“你跟我来。”
沈歆嘿嘿一笑,轻快地跳到老人身前:“所以说,我通过了?”
“嗯。”老人没回头,兀自领着她去下人住宿的地方安置去了。
自此之后,沈歆正式成为了郭宅的一员。介于某些原因,她的身份还是家婢,衣着容饰皆按照家婢的规矩来办,干活儿虽然麻烦了不少,但沈歆乐得终于有了活路,压根不在乎这些。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一日,沈歆在别院的厨房前劈柴。
家婢微云和祥兰手挽手笑盈盈从外面走进来,刚进院子,瞧见沈歆高挽裙角蹲坐在柴桩子上手持铁斧蛮力劈柴的样子,鄙夷地嗤笑了一下。
“沈歆,劈柴呢!”
“嗯。”沈歆从来对这种异样眼光敏感,仰起头不冷不淡瞥了她一眼,随意应了一声,继续劈手里的柴。
微云在众家婢之中算得上头头儿,向来是不把沈歆这种低级人物看在眼里的,但为了拉拢新人,还是要多套套近乎,没想沈歆竟如此不给面子,当即拉下脸来,口中小声碎碎念着什么。
她身旁的祥兰扯了扯她袖子,递了个眼色摇摇头。
微云得了示意,不再说什么,紧跟着两人跟着来到厨房门前,再度互相对视了一眼,嘴角挂着一抹微妙的笑,接着,各推半面门,一起进了厨房。
这笑容太有含义了,沈歆准没看走眼。正反这堆劈好的柴已经够用上一个月了,干脆起来活动活动筋骨,瞧瞧厨房里究竟有什么热闹。
她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外,偷偷将窗户支开一条缝,一只眼睛凑过去,厨房内的任何动静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微云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揭开正炖着的锅,一大团白色雾汽霎时间从锅盖下面跑了出来,呼呼升腾到高处,萦带着醉人的扑鼻香味儿,馋得沈歆都忍不住要流口水。
“你快把勺子拿来,我先舀出一碗。”微云一边盯着锅内那盅炖得滑嫩的肉羹,一边背过手对身后的祥兰催促道。
祥兰迅速往一边拿来勺子递到微云手上,两人熟练地从炖盅里盛了两小碗肉羹,一人一碗蹲了下来,藏到灶后面去了。
“原来是偷吃啊。”沈歆心下笑道,虽然看不到两人的身影,但说话的声音依旧能清晰地传进耳中。
微云捧着碗呵着热气,嘴巴刚要碰着碗沿,忽然又有些不放心地问身边祥兰确认道:“门锁了吗?”
“锁了,你就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了,都记着呢。”祥兰嚼着嘴里的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安慰微云。微云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就着肉汤喝了大大一口。
沈歆悄无声息地看着两人吃饱喝足后,轻车熟路地往原先的炖盅里加水。也不知道这盅肉羹最后是要送去给哪个可怜人吃的。
她忽的便想起自己以前跟着杂耍团的那几个师父到处偷鸡摸狗的日子,眼神渐渐变得复杂。
虽说师父们对她都还不错,但总会借着她年幼可怜,不会使他人产生警惕,便唆使她打着无数幌子,使出无数下三滥的手段伎俩,替他们坑蒙拐骗,稍有不愿,大师父便会生气得赶着责骂她忘恩负义,其余几个师父哄着拦着,最后都不得已继续为之。
她明白,人一旦尝到了信手拈来的甜头,便会像骨子里打进了钉一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可她却恨死了这样的恬不知耻,无法无天,她所做的一切的伤天害理,都成为了她身上一辈子都抹杀不掉的污点。
但现在还不能站出来指斥她们,以她的地位立场,一定会被反咬一口,最终替她们背了这黑锅,搞不好还会被赶出这宅子。
可既被她发现了,或早或晚,这把柄一定能派上好用场。她心下默默盘算了一番,随后露出个狡黠的笑来。
然而她没发现,此时不远处,一人正于他身后,负手观察着她的一切,深邃的眼眸严肃地抓捕她的微毫举动,十分不满地紧紧皱起了眉。
朔朔长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