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小暑,太阳一如往常披着耀目的金甲战衣当空冲大地发着猛力。
今年也不知为何热得那么早,连主院后面池塘里刚刚舒展开来的幼嫩新荷也无精打采地斜倚着风,偶有早出的花苞倒是精神奕奕地向上探着头贪婪地享受着阳光有力的摩挲,更仿佛像是懵懂少女踮着脚努力去抓太阳抛下来的金穗,急切着,又微笑着。
沈歆干活越发出汗了,挑水、推磨、研药、劈柴,为了下午可以有时间去荷花池边的老树凉荫下美美地打个盹儿,一上午都毫不停歇地拼命干着,整个人好像水里泡过一样。
待这一院子的柴都劈得差不多了,她举起斧头数着上面被她使出来的缺口:“这斧头真是不耐用。”
“斧头给我吧。”
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人,沈歆被吓了一跳,回过脸瞧见微云站在她身旁。
微云绷着脸上下看了她一眼:“管家喊我来取你的斧头带出去打磨,这都第几个了,你就不能心疼着点用。”
自打上次微云的招呼被沈歆不冷不淡地回应过之后,微云似乎便把沈歆视作了对头,不仅没有好脸色,还总多派不少活儿给她干。这宅子里大多家婢都是微云一派,沈歆不想惹这么个麻烦,平日里能忍则忍。
沈歆递出斧头,微云盯着她汗津津的手背,忍不住向后躲了躲,半天才肯伸出手去接。可就在递交斧头的一瞬间,微云忽地又把手收了回去,斧头一下子砸在沈歆的脚背上,疼得她一声闷哼。
微云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抱着臂睨着沈歆。沈歆缓过疼劲儿,从地上捡起斧头,咬牙盯着微云。
微云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松开胳膊,伸出一只手:“这回可要小心着。”
沈歆这才又将斧子递出。微云接过去,转身出了别院。
“活该,你瞧她天天汗泥浑浊的邋遢样子,也配跟我们住在一块儿,恶心死了。”院外,微云的声音再度响起。
接着,便是祥兰一贯辣而亮的嗓门:“她那个男人婆,哪有你这娇滴滴的美人儿讨人喜欢啊。”
“啊哈哈,瞧你说的。不过要是能得到家主喜爱的话……”
“那还不好说,姐姐你怎么看也比那软疙瘩好得多啊。”
沈歆皱眉听着院外的微云和祥兰,用力咬了咬牙,她们的声音愈来愈远,可刺耳的笑声丝毫没有消减。
直到竹希抱着一大筐衣服过来喊她,她才意识到还有一堆粟米等着她捣磨。
自从上次沈歆初到郭宅,硬闯进来替竹希搬了水之后,竹希对沈歆便十分的喜欢了,总爱接一些可以一直待在别院干的活儿,图着一块儿打发时间。虽然那些以微云为首的家婢们总爱劝她离沈歆远一点,可她就是觉得跟沈歆相处分外舒服,哪怕被针对也从来不听劝。
这点倒让沈歆格外感动。
沈歆搬出铜臼和石杵,把粟米从厨房旁的米仓里扛出,放在竹希一旁,两人一个捣米一个洗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竹希忽然笑嘻嘻地拿胳膊肘推了推沈歆:“你下午是不是又要去荷花池边荷叶子后面的树荫里睡觉啊?”
“嗯。”沈歆挺了挺背伸了个懒腰,一滴汗珠从额角扑簌滚落到腮上,映着红扑扑的脸颊,沾上了颈边还未能被小风吹干的湿漉漉的碎发。
竹希想了想,嘱托道:“那你这几天要更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了。”
“为什么?”沈歆侧耳,双手继续不停地磨着铜臼里黄灿灿的粟米。
“这几天家主休假在家,万一被他瞧见偷懒就不好了。”竹希解释道。
沈歆挑了下嘴角:“我活儿干完了,休息一下怎么算偷懒?”
“正反我劝你不去睡觉你也不会听我的,总之多小心点,你也知道微云祥兰一直看你不顺眼,她们又是直接服侍家主的人,耳朵边儿稍微吹一吹风,你什么解释可都不管用了。”竹希不放心沈歆,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进去,不厌其烦地叮嘱着她。
沈歆悠悠打了个呵欠:“好,我知道了,那我就中午去睡一小会儿好不好,管家婆。”
“嘿嘿。”竹希莫名有些喜欢她对自己的这个称呼。
忽然从院外传来呼喊。
“竹希——!”
沈歆抬眼指了指院门:“呐,喊你的,快去吧。”
竹希嘟起嘴有些不情愿,站起身拿衣角抹干了手,嘟嘟囔囔小声抱怨道:“哼,一定又是喊我去仓库值守,要不是她们仗着有家主撑腰,我早就……”她说了一半没再说下去,气呼呼地抱着还没洗完的衣服跑出了别院。
沈歆低下头算了算日子,今天应该是轮到祥兰在仓库值守,这么着了急的喊竹希去替,该不会又约着微云到厨房偷吃吧。这样想着,沈歆又用力捣了几杵子米,满心期待两人的到来,这次一定要多喊些人来看,一把抓个正着,看她们还怎么狡辩。
果然过不多久,一个影子便徐徐游移至院门外。
“来了。”沈歆心里一紧,可随后就发觉不太对,伴随着那影子而来的“叮叮当当”的步摇声,与刚刚探入院门的那一寸绮罗织金的裙角,无一不显露出影子主人的尊贵地位。
可又有哪位尊贵之人会来这堆满了柴晒满了衣被的杂工别院呢?
就在下一刻,影子的主人便从院门外款款迈步进来。一身栀黄色曲裾深衣,蔓延在裙角处的金银丝线所绣的卷草纹在阳光中烨烨生辉,腰间一条秋色素锦织带更衬得腰枝柔若扶柳,高盘的坠马髻上珠花嵌翠,金丝绞缠的步摇与耳铛随着步子摇曳碰撞,妙音和鸣。
女子撞见直勾勾看向她的沈歆,愣了一下,不大好意思地冲她点了点头,一对梨涡盈着羞涩而醉人的笑意,看得沈歆两眼发直。
“你是……”沈歆望着眼前这位白得发亮的玉人,犹如一池清冽碧水中笼了微蒙雾气的朦胧弦月,窈窕纤弱,面庞一抹娇滴滴的妃色,薄如樱瓣的双唇绵柔弹嫩,仿佛只需轻轻咬上一口,那唇上浸润的花香便能流满舌尖。
“呃我……”女子瞧沈歆也是个生面孔,不知她也不奇怪,但并不常出来走动的她很少与人打交道,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歆意识到,这郭宅中除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忙碌的家丁家婢之外,也就剩那个常常在外不归家的家主和他那个常常宅在屋子里不露面的夫人了。
如此说来,这位穿着华贵的女子根本不会是别人,正是那位她从未与之谋面的郭夫人曹安瑶。
“您是郭夫人?”沈歆虽有了答案,但还是问了出来。安瑶点点头,笑得有些尴尬:“是的。你……是新来的吧?往日不曾见过你。”
“我叫沈歆,才来了些日子。”
“沈歆?” 安瑶若有所思地颦了下眉头,转瞬又舒展开来,眉眼似有涟漪交错,“听来像是寻常家女儿,怎会落得到这里为奴为婢?”
沈歆实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垂了眼,尴尬地抿起嘴来,手中的石杵子不自然地放在掌心摩挲。
安瑶见此也不打算追问,低下头来,用衣袖掩面轻咳了几声,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我身体一直不大好,今日难得有精神出来走走,却又着了凉了,真是不争气。”
瞧见这位郭夫人神色黯然,心怀苦楚地与她说这番话,沈歆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同情,她之前虽未见过她本人,但多少从家婢们口中听得些情况来。
她是曹操的远亲侄女,端庄贤惠,知书达理,然素来体弱,嫁入郭家便常常待在房中鲜少出门。至于性子,与其说极好,倒不如说有些懦弱,不管旁人如何对她,她都一副宽待之色从不与人追究,久而久之,下人们对她也不太爱放在眼里,不愿尽心尽力去服侍,反正她也不会告状到家主那里,更别说传到曹操耳中去了。
转而一想,微云祥兰三番五次偷吃的那些饭羹补品也一定是她的,仗着人家好欺负,还真是什么便宜都敢占。
“咳、咳……”安瑶忍不住又咳了两声,“对不起,这咳嗽说来便来。我到此是想去厨房煮些枇杷水润润肺,你先忙吧,不搅扰你了。”
“……”
沈歆以为自己听错了,身为家主夫人,居然自己跑来厨房给自己煮枇杷水喝,这家里也太乱了点!难道就不怕家主瞧见了生气吗?
她一个错身挡在安瑶面前:“平日不是微云在照顾夫人您吗?直接差她来煮就好,怎么能让夫人亲自上厨房?”
“祥兰今日不舒服,微云替她往仓库值守抽不开身,其他人也都很忙,我这才……”安瑶答道,脸上仍带着笑,可这笑里的无可奈何凭多了七八分,是不是委屈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的出来。
沈歆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呼出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论是臣是民,一旦背负了责任,就是君主的根,弃之不奉则为不忠,罔之不顾更是不义,她虽江湖浪人出身,可道理还是懂的,如今家主夫人被这般薄待,她自然看不下去。
“您先回屋吧,我来煮这枇杷水,等会儿给您送过去。”沈歆道,伸手解开系在腿边的裙结。
“可是……”安瑶不知在担忧什么,想推脱掉沈歆的好意,却见沈歆已经跑到引水池边洗手去了,抬抬手张了张嘴,想继续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怔了良久,才折返回去按沈歆说的,乖乖等在房间里。
一时三刻后,沈歆托着还在冒着热气的枇杷水出了厨房,斜了一眼只捣了一半的粟米叹了口气,中午的小憩怕是就此泡了汤。
送完枇杷水返回的时候,一片浓云刚好遮住炎日,清凉的空气不由让人心情舒畅了不少,忽然便有了折道去后院走走的想法。
荷花池中的白苹已经有了初绽的模样,雪白的小脸半遮在花托中,羞怯又激动地窥视着外面陌生的世界。那棵枝叶葱茏的老树将浓郁的凉荫匀洒在岸边,一切都那么静谧恬然。
“哈——”
一阵慵懒的呵欠声,一条白嫩的手臂从层叠的荷叶后面慢慢探出。
“居然在我午休的地方偷懒睡觉?!”沈歆一眼便认出了白嫩手臂上戴着的臂钏,那是微云整日不离身的宝贝。
报仇的机会来了,沈歆必然不会错过。她屏息向前跨了两步想靠近,一瞥眼居然让她在青石路边的草丛里瞧见个好像刚被人从地里面刨出来的大土块。沙黄色的土块看起来还是有些结实的,上面布了不少粟米大的小孔洞,一群一群的黑头蚂蚁从各个小孔里进进出出,原来这土块是个巨型的蚂蚁沙窝。
沈歆眼睛骨碌那么一转,便得了个好主意。
只见她小心地把沙窝抱起,腾出一只手撩起外面那层裙布仔细包裹住沙窝,轻轻打了个结,背在屁股后面,蹑手蹑脚绕到老树后面,手一勾,脚一蹬,三两下就攀到了老树顶头,伏在树干上朝下一望,乐了。
原来在这地方偷懒的不止是微云,还有祥兰。
“欺负我也就算了,骗竹希替你守仓库,自个儿倒在这偷着痛快,怎好就这么便宜你们!”沈歆勾唇一笑,从屁股后面把大沙窝拽到手边,慢慢解开结,在树干上磕了两磕,然后用两只手抱着,悬在两人正上方。
“走着!”沈歆两手一用力,磕松了的沙丘一点点全部碎掉了,沙土石砾带着黑压压的大蚂蚁哗啦啦全部掉在正熟睡的微云和祥兰身上。
“啊——!”微云祥兰被突如其来的沙石砸了满身满脸,尖叫着跳了起来,接着朝身上一看,密密麻麻全爬满了蚂蚁,惊叫声比方才还要尖锐不少。
“啊——!啊啊!!”
整个后院都充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微云一边胡乱地用手拍打着头发和衣服,一边害怕地到处跳。祥兰就更加崩溃了,原本就害怕虫子的她,索性“咕咚”一下跳进了水里,翻滚了几下,黏腥的水藻混着蚂蚁尸体黏在脸上,呛了几口水,嘴里的尖叫改口成了救命。
沈歆在树上看得乐呵,就差拍手叫好了,没料突然脑袋一痛,一页瓦片砸得她眼前一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谁砸我!”沈歆气急败坏地回头寻找罪魁祸首。
“我。”一个声音从树下传来,低沉温厚却又凛若冰霜,之下更压着一股火气。
沈歆俯视看去,一位男子定定地站在树下不远处,一袭月白长袍,暗灰色的云纹像水中被推开的浓墨般印在衣摆上,他负手伫立在那里,正仰面凝视着自己,深邃的眼瞳里所散发的视线像附了魔一般紧紧抓着她的后背,似乎要用这道视线将她从树上拉下来,拉入到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家、家主!”微云看见男子,也不顾自己的狼狈,扑通一下跪到他身前。
什么?他是家主?!
沈歆心头一颤,这下完蛋了,原来拿瓦片砸他的就是家主本人,搞不好她在树上干的一切都被他给看到了,连撒谎装无辜的机会都没有!
男子转身吩咐后面的侍从去救池子里的祥兰,又差人将跪在地上的微云扶起。 “快去把自己弄干净,下午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他淡声安慰着,而后复看回树上的沈歆,眉宇间尽是不满。
“下来。”他命令道。
沈歆呆呆地坐在树上,盯着自己悬空的脚下。
太高了,下不去啊!
“既然你这么喜欢呆在上面,明日天亮之前,就不要下来了。”男子见沈歆坐在树上无动于衷,对视片刻后,抛下这句话,一甩长袖,吩咐随从道,“找人看着她,不到时辰不准她下来。”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是,家主。”侍从应诺。
“喂!喂!”沈歆伸手朝家主呼喊,可家主根本不打算理会。
侍从呵呵一笑:“我劝你还是别喊了,没见家主都生气了,你在树上搞的名堂我们可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次罚你在树上呆一晚,已经算是小惩大诫了。”
沈歆总算是泄了气,今天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脚。可谁让他是家主呢,这一回,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朔朔长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