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郭嘉再回来,已是入夜。
沈歆杵在墙角呆愣愣地看着两个士兵往屋内搬了张卧榻,而郭嘉在送走旁人后,拿掉衣架上所有的衣服,把架子横在两张榻间,从柜子里取出一丈见方的麻料来搭在架子上。
“以后不必回营里去了。”郭嘉收拾完所有的东西,淡声谓沈歆道,“只是暂时委屈你住在这。”
“那你住哪……”沈歆瞧着这两张一模一样的榻子,突然有些惶惶不安。
“这里。”郭嘉眼皮子都没抬一抬,答道。
“这、这这……”虽然已经料到有这种可能,但沈歆还是忍不住错愕尴尬,“我跟你……不太好吧?!”
“莫不是还要回去住在男人堆里?”郭嘉眉头一皱,“你自己选。”
这还能怎么选,沈歆心下哭笑不得,倘若一直待在新兵营里,她被发现的可能性远远超过和郭嘉待在一起,何况在这里有他照应,很多突发状况都能迎刃而解。
郭嘉看沈歆不说话,怕她真的跑回去继续住在营场里,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她坐下。
待沈歆坐好后,他便耐着性子把事情掰开了一件一件说给她听:“你说你要去徐州救人,那这三个问题你想过没有?第一,你进了新兵营,然此一役并不调遣新兵参战,你该如何?第二,就算你混上战场,刀剑无眼,九死一生你有没有考虑过?第三,倘若我们没能拿下徐州,你又打算怎么办?”
三件事,字字入的见血。
然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讲明,那就是他无法完全信任她。
沈歆离开郭宅后,他曾遣人仔细调查过她,虽查不出出身来历,但知道她年少时曾跟着杂耍团四方流离,期间干过不少偷东盗西的事,不过也是被逼于无奈讨生计,除此之外,还算清白。
但今日之事实在荒唐,他不能不留心观察。再三思量,与其放她在兵士间自求多福,不如留在自己身边,也好作盯梢。
另一侧,沈歆已被问得哑口无言,自己光顾着进来了,居然什么都没有考虑过,若非郭嘉提醒,她肯定被自己狠狠坑上一把。
“这些……”沈歆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自觉惭愧,“这些问题我还真的都没有想过……”
郭嘉倒一点都不意外,反而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这么迟钝的人,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他叹了口气:“总之从明天起,有人问你你便说是我身边的侍从,是我向主公从新兵营中讨要来的,除此莫要再多说一个字,明白了吗?”
“哦。”沈歆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可是,这营里的士兵还可以这样被你们随随便便要走吗?”
郭嘉铺被子的手顿了一顿,转头瞪了沈歆一眼,伸手撩下挡在两人间的隔帘,“噗”地吹灭了油灯。
沈歆被这么一瞪,立马噤了声,多余的问题也不敢再问,和衣侧躺在榻上,就这么混混沌沌挨了一宿。
次日起床没多久,就收到了吕青这个名字被从新兵营名单中除去的消息,为此尤哲还差点和传令的士兵打起来,好在这消息没多久就传到了沈歆的耳朵,及时找到尤哲,随便编了个志不在杀敌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也不知郭嘉使了什么法子,一个新兵变成了军师祭酒手底下的侍从,如此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发问,除了许褚不高兴地来找了郭嘉一趟后,仍旧很不高兴地离开了。
从此之后,郭嘉的在营中的生活起居,全权交由她打理,只是闲来无事的时候过于无聊,就随便找来木棍竹枝,在不大不小的偏院里,按着曾经在新兵营所学的技能,一遍一遍重复练习着。
郭嘉的身体似乎并不是很强健,再加上常常挑灯熬夜,眼下八月刚中旬,夜里总能时不时听见咳嗽声。
一日夜晚,窗外树叶窸窸窣窣,小风吹透了窗扇,轻轻落在沈歆脸上,格外清凉舒服。
她翻了个身,恰巧隔帘另一侧传来两声隐隐的咳嗽,似乎怕打扰沈歆休息而刻意把声音压到了最低。
沈歆睁开眼,朝另一侧默默看了一看,咬了咬唇,心口有些发闷。
身为曹操最得力的谋士,郭嘉亦不曾辜负曹操的信任和重用,夜以继日绸缪帷幄,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些她都是看在眼里的,这么一直熬着,如何让她不担心。
“先生?”她浅浅唤了一声。然而并没得到回应。她于是起身轻步绕到隔帘另一侧,见被子的一角已经滑落到地上,郭嘉躺在那里,夜色昏暗,他发白的面色格外显眼。
沈歆心里一紧,小心翼翼把坠地的被角掖回去,然后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子。
天空渐白,一团霞云堆满在树与房瓦之间。晨曦的莺燕在屋顶飞快掠过,只抛下清脆的啼鸣,唤醒朦胧睡意里的懒虫们。
房檐下,沈歆抱着蒲扇蹲坐在台阶上,头倚靠在阑干上,顶着额角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正一沉一沉打着盹。在她面前摆着一台小炉,点点火星从炉心飞出,炉上坐一陶盅,底部已被火苗舔得发黑,腾腾热气迫不及待地从盖子下面溢出,夹带着丝丝清甜气息,萦绕在四周。
“吱——”
门扉被谁推开。沈歆沉下去的脑袋慌忙抬了起来,揉揉眼,起身回头看。
郭嘉着一身水色儒衣,领子松松地拢在身前,隐约露出胸口,肌肤如白玉般光泽透亮,背后披了件暗蓝色外袍,未束起的青丝慵懒地披散着,方从梦中归来,双眸像隔了层薄雾朦胧淡然。
风逸俊秀,宛如天人,沈歆一时看失了神。
“咳。”郭嘉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拉了拉肩头外袍,别开视线咳了一声。
沈歆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弯下腰掀开炉上陶盅。
扑鼻的香气霎时间像受了惊的鱼群,跳跃着四散开,一阵一阵沁入心脾。
“这是什么?”郭嘉忍不住多嗅了一口,淡声问道。
“桂花梨。”沈歆答到。
“我见先生近些日子老是咳嗽,正巧新梨下来,院里的金桂也开了,就趁着夜里还未结凉露的时候摘了一些,取了梨回来给先生炖下了。算算大概有一个多时辰了,刚好可以入口,小火慢炖,滋味一定不错!”她边说边从一边取来备好的碗,将梨带汁小心勺出盛好,递给郭嘉,看着他接过,仰起脸来,望着他的眼睛,粲然一笑。
这笑容仿似冬日初雪上落下的晨光熹微,也好像雨后青荷叶沿上闪烁的水珠,温暖而明媚,悄无声息地摇曳在眼底。
郭嘉一怔,这……还是他所以为的那个沈歆吗?
沈歆见郭嘉只是愣愣地捧着碗看,心想莫不是他怀疑自己下毒,有些尴尬地扯了下他袖子,拿起勺子勺了一些,凑到嘴边吃了下去,笑着摊了摊手:“你看,没事的。”
“呵……”郭嘉忍不住便笑了,他们在一起这么些天,要害早害了,她当真是傻。
他就着汤汁慢慢咬了一口梨,温热的汤汁滑进胃里,整个人一下子舒服了很多:“很好吃。”
“哈哈,那就好。”沈歆笑道,“先生近日越来越操劳,我只能尽力让先生过得舒服一些,但自己的身体还得自己当心,军事再重要,也得有个好身体才能支持的住。”
“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郭嘉点点头,态度已不如往日那般严肃苛责,他指了指炉上剩下的半盅桂花梨,“你辛苦了这么久,也吃一碗吧。”
“好。”沈歆应罢,回屋拿了另一只陶碗出来。说真的,她已经馋了很久了!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并肩坐在台阶上,每人手中一碗桂花梨,一边呵着热气一边啜饮梨汁。虽无只言片语,却是往日从不曾见过的和睦融融。
是日傍晚,吃罢晚饭,郭嘉一如既往议事去了,该收拾的全部收拾完毕,沈歆抱着几件换洗衣物,准备往营边小溪处涤洗。
这条小溪是从营外小山上流入营中的,在此处汇成一汪清潭,却因离营场较远,所以平日很少有人来过。她偶尔趁夜会跑来这里梳洗,从未被人发现,这里是唯一令她觉得可以彻底放松的地方。
华月初上,泠泠溪水潺潺而过,她将衣服浸入水中,双手也随着被凉凉的溪水浸没,紧绷的神经忽地放松下来,她慢慢跪坐在溪边,青草的香气忽隐忽现地撩着她鼻尖,深深吸一口气,便自她口中悠悠唱出歌来。
“重峦微微黛,星若月双眸,小潭风浓漪轻叩。晚莺啁啾,清夜把琴作箜篌,一板相思守,一眼相思留,一丝青穗盘心口,教得两情三魂皆白头。花一夜仍尤,梦一夜还忧,抛一袖相思红豆,作我七弦五指入相侯。”
这是她模糊过往里唯一较为清晰的记忆,年幼的她常常跪坐在一位女子身边,那女子一边弹着琴,一边将这首歌唱给她听,女子的容貌总像躲藏在纱帐后一般窥不得见,可这首歌却像烙在她心里,夜夜入梦,从不曾忘却。
只不过这支歌从她口中唱出,却和那女子唱出的感觉毫不相同。
女子的歌声像秋天簌簌剥落的秋叶,萧瑟深沉,好像总带着诉不完的离别。而她的歌声,幽雅清亮,雨打芭蕉,却也仅仅是好听。
她悠悠抖了抖洗好的衣服,准备收工。
可忽然,她听到背后有人正远远得朝自己这边喊问。
“谁在那里唱歌?!”
糟了!
沈歆惊起,却不小心一个趔趄,重重跌进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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