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邸位于整个南京城最为繁华的秦淮河地带,与北面的皇宫和钟山遥相呼应。院子严格按照洪武二十六年颁布的定制营造,前厅,中堂,后堂皆不过七间九厦之数,就连门都是只有三道。
徐妙锦乘车回府之后,刚刚的倾盆暴雨已是戛然而止,顺着门廊黑瓦低落下的雨水钻进路边水洼,滴答之声中溅起一小片剔透莹珠。马车稳稳停在兽面锡环的绿油色大门前,待徐妙锦下了车,伴随的丫鬟才谢过了驱车的内官老太监。
横步走过仪门刚进得正堂,却是见得徐辉祖手持书本踱步出门。二人正巧撞到了一起,“回来了?”已过而立之年的徐辉祖虽然已没有了当初的朝气之态,但心中好似有一团悲愤之火在燃烧,听闻妹妹今天去了皇宫,更是对她没有什么好脸色。
徐妙锦沉下头轻轻答应了一声,又见兄长手里捧着的书本是《晋书》。徐辉祖也不曾在意徐妙云的目光,只是略有叹息,又追加询问:“姐姐最近身子如何?”
“尚无大病之害,但体魄每况愈下。”徐妙锦如实回答的时候,徐辉祖又连连叹息几声。这几乎都成了家里的常态,自从他大赦出狱后,整个国公府都浓郁着一股苦闷,与外面繁华的世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老远我就闻到香味,可不就是妙锦妹妹回来了嘛。”偏房里拉开门帘,兴致冲冲跑出来的周氏特意还打整了下自己鬓角。杂乱的步伐再也掩盖不住她内心的窃喜,“人人都说这府上花香四溢,他们哪知道那是咱家妙锦自带的香味。”
周氏洋溢着热情的脸反倒有点让徐妙锦很不舒服,当初哥哥锒铛入狱之时,府中上下是急得上蹿下跳,家丁佣人都在切切盼望老爷安危。却不曾想这周氏竟然偷偷收拾了金银细软,打算直奔娘家去了。
“我去见姐姐一面!”徐妙锦一把掀开门帘的时候,那周氏双手握着个檀木首饰盒正打算往包袱里塞。见到了夫家这个小姑子,周氏的手也颤颤巍巍的,停滞在半空中,脸上扭成一团,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似的才勉强挤出一点点笑意。
徐妙锦忘不了那天自己这个嫂嫂的神色,恶心的直叫人连连作呕。那个时期大概是徐家最难熬的阶段,勋臣家眷对皇帝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揪住了小辫子落得个满门抄斩的结果。但是徐妙锦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三哥早卒,四哥又被建文帝按了个谋反的罪名街口问斩。
枝大叶繁的开国六公——徐家转瞬间就人丁衰落,大哥要是再有个长短,那这个家非得分崩离析不可。此时能说上话的人,也只有身在皇宫之中的徐皇后了。同母连枝,皇帝兴许不会听大臣们的意见,但一生所钟爱的皇后,她所说出的话在这个时候份量确实要重些。
徐妙锦清楚的记得,那天和现在一样是阴雨密布。她双手捧过《大诰》于头顶,双膝跪在午门广场上一步一步向门内的皇宫挪动。身上披着一件翟衣宽袍,这是只有在祭祀,朝会之时才能穿着的衣裳。
徐妙锦就这副打扮,每挪动一步,嘴中就大呼一声:“臣徐妙锦有冤情要奏明圣上!”
“你乃魏国公之女,算得上是个国戚之后。为了逝去的徐爷,也为了皇家的颜面,咱家就不为难你了。快些收起你手上的东西,回家去吧。”一个老态龙钟的内监官压着嗓子回应,矗立在青石阶梯之上抱着手,似乎对徐妙锦这个可怜的样子也有所感慨。
“先帝尚且在时,命人在普天之下颁布此书,若是有了冤情则可凭此直达皇庭申诉。公公你不会不知道吧,难不成你也要违背祖制?”徐妙锦涨红了眼,悲愤交加的吐出这句话后老太监也变得语塞起来。
洪武爷当初颁布《大诰》的时候,为的是那些被恶官欺压的百姓能有个伸冤之处。凭此文书大明任何一个人都能面见圣上,谁敢阻拦无疑是自寻死路,但是话又说回来,这《大诰》也没规定不准皇亲国戚持有。
“唉……”老太监长叹一声,他终究是拗不过徐妙锦,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诰书。“那便依你,让咱家看看你究竟要申个什么冤。”老太监摇摇头,接过诰书只是看了一眼,两腿差点打着摆子跪瘫在地上。这诰书上清晰写着:
臣徐家次女妙锦有事请之凤仪,先帝崩殂久矣,观天下之事火薪缭陲。奈帝微渐之,北有虎贲车帅直驱入京,奉天讨逆,谓之大义。君为所众推,师入金陵,居龙巢凤穴而驭天下者也。尚当可义呼?先帝北伐,御制檄文号三军司命,曰: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或曰: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此可当大义怀仁之举。
臣舍中有兄,辈之与帝同。常谋前朝事,帝临巡京师,待之不见,非挫失君臣。兄常与愚家:忠仁报国,此为国之四维,无不巨细兮,不张此节,礼乐崩旦,为后遗嚼耻。帝欲杀除而后快,尚可义否?若义,帝例贯常矣。
“徐姑娘……你这,”老太监确实被吓得面色苍白,这哪里是什么诰书,简直就是自诩站在道德高处把当今圣上给批评一番,并且还专门往圣上的七寸要害上写。“徐姑娘,你就听咱家一句劝。把这《大诰》收起来吧,别再连累家人。”
“我在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了,若是陛下不接,那就呈给皇后殿下。”
“胡闹!”老太监听此话后就有些恼怒了,后宫嫔妃不得干政。这也是洪武爷立下的规矩,寻死也不是这么个寻法。但转念一想,此为国事,亦为陛下的家事。便也再次开口:“徐姑娘仁义,咱家今天是看得真真的。但不为自己考虑,你还不为皇后娘娘考虑一下?娘娘刚痛失一弟,心情悲哀,你这东西呈上去,那可了不得。”
徐妙锦低头不语,也未曾再看老太监半分。寻了几遍,那老太监终于算是松了口,“也罢,咱家这就给皇后娘娘通报一声。至于娘娘在这个时候见不见你,就全看魏国公的造化了。但是这册子……徐姑娘,你还是快些收拢起来,切莫再拿出来了。”
周氏在她身边嚼舌根子的时候,徐妙锦的思绪早就拉出老远。直到周氏拉扯着自己的衣服才回过神来,“妙锦妹妹你可真是,老大不小了,还那么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看,浑身湿哒哒的。我这就叫巧云拿些衣服来。”周氏越是这样无微不至的呵护,徐妙锦越是觉得她不过是在献媚罢了,究竟原因为何,徐妙云也不大清楚。
“嫂嫂客气了,只是那去了佛堂敬香的敏儿可曾回来过?”徐妙锦纵使再不喜欢自己这位兄嫂,碍于天道伦理不得不对她礼让三分。
周氏一听敏儿脸上就有点不高兴了,冷冷的回应:“哎……叫她去祝个香,到现在也不曾回来过。也不知道这疯丫头跑到哪撒野去了,还是让巧云来吧,这小丫头生得乖巧,眼里有活,在你身旁的时间长了,你就知道有点多好了。”
周氏强力推崇这唤名为巧云的府上佣人,徐妙锦是见过她的。人生的确实可以,不失大家闺秀的模样。当初周氏嫁进徐家的时候,她是随周氏一同过来的。徐妙锦也不知道嫂嫂安的什么心,自己的贴身丫鬟硬要塞给别人。
“兴许也是玩疯了吧。”徐妙锦微微说笑,不过再看哥哥的时候,他早就捧着书又进了正堂里屋。想来也是不想掺和这妇女之间的琐事,但见得周氏如此殷勤,徐辉祖也垂下书本附和,“小妹,你就依了你嫂嫂。她又不会害你,那巧云确实比敏儿会做事的多。”
“如此,那便罢了。”徐妙锦见家主都放话了,也不好再推绝。兴许当初她也只是被吓破了胆,妇人家总是难免的。徐妙锦莫名其妙的开始在自己开导自己,她此时宁可觉得自己想多了,也不愿意往坏处想。
“老爷!老爷!宫里人送来的书信!”正当周氏想要呼唤的时候,佣人火急火燎的一路小跑到厅堂,见他莽莽撞撞,徐辉祖原本就郁闷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成何体统!有事快说!”徐辉祖不悦的坐在黄梨木太师椅上,手中那本《晋书》也重重的砸在案桌上。
“老爷,您忘了过几天是什么日子了?”来者名叫禄星,是国公府上的管家,三十有余的年纪看上去和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般精神。
徐辉祖托着下巴沉思片刻,突然脱口而出,“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二月初九,可不就是姐姐的生辰么?”
“就是啊,老爷,这不是喜事还是什么?”禄星摇晃着手里的大红色请帖,继续说道:“老爷,宫里人来信了。陛下要为皇后娘娘举办千秋节,邀请满朝文武和列位贵戚。”
“哼!他燕王起兵无道,如今坐上了皇位,更是高贵得很!老爷我这条命都是他恩赐的,他的大恩大德徐某八辈子也消受不起。我哪敢去赴他的宴,只怕我八字太薄,有命吃这顿宴,没命享这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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