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暮雨（3）

徐辉祖这一顿挖苦之语倒是让所有人有些无从适应，就连来报喜的禄星也是哭笑不得。周氏妇人忸怩着身子进了里屋轻捶徐辉祖的肩膀献言：“老爷若是不想去，那便不去。只是这皇命亦不能违背了，老爷虽说被削了爵，但说到底和陛下还是一家人，这……”

“你老提这事干什么？一妇道人家，整天嚼耳根子。”徐辉祖还没等周氏把话说完，就蛮横的打断了他的发言。拉下肩上周氏给他按摩的小手，自顾自的退回房间里去。

“妙锦妹妹，你看你大哥，这可如何是好？一天天的就这样消沉下去，也不管个事，这家还像个家吗？”周氏见丈夫负气离去，双手插着腰杆似乎也是有点恼怒了。

随夫人进堂的徐妙锦把眼光定格在那本《晋书》上，兄长刚刚翻看到了列传.王羲之那篇。遂将整本书合上放回到了书架上，见嫂嫂面露不悦，便也随言：“罢了，哥哥不过是心中余怒尚未消退。他若是不去，我去便是了。”

周氏心生喜悦，毕竟徐家将来再怎么说还得靠着皇帝这颗大树底下乘凉。妙锦妹妹能有如此见识，她自当是求之不得，当即就呼来了偏房里头的小姑娘巧云。

“快去将小姐身上的这件衣服换了，以后你就跟在小姐身边，知道了吗？”周氏仰着头说话，那被叫来的巧云都快能看见她的鼻孔了。巧云生得水灵，谈吐举止有度，徐妙云观其相貌也是身姿妙曼。

巧云轻声细语的答应了夫人便去取了换洗的衣物，等徐妙锦回房后也匆匆抱着衣服赶来了。“先放那吧。”徐妙锦扶椅坐下，清淡的吩咐了一声。徐家大小姐的闺房巧云也是第一次进，青白的瓷瓶里插着的牡丹贵枝，开间正门对着的朱赤色红木桌椅，黑色边框绘有山水画屏风后面的架子床。

整个房间的摆设无不显露出一股清新淡雅之气，与夫人卧室的那种大富大贵之态相差甚远。巧云恭敬的把那套红白色袄裙叠好，摆放在床头上，退出屏风回到屋子里等候徐妙锦的吩咐。

“你可知我最喜欢什么？”徐妙锦见巧云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就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巧云也是被这话问的云里雾里，本以为会叫她伺候更衣，却不曾想率先发问。

“奴婢常听厅下的人说，四小姐酷爱书文，只是奴婢也不曾知道四小姐喜欢些什么书。”巧云如实回答的样子像极了月宫中温顺的玉兔，只是这样的回答仍旧有点让徐妙锦有些不太满意，继续追问：“那你可是读过书了？”

“回四小姐的话，奴婢也曾读过些。与小姐相比，当是差了许多。”

“无妨，说来听听。”徐妙锦饶有兴致的看着巧云。这丫头兴许刚服侍新的主子，表现上有点唯唯诺诺，只能一字一顿的念出来：“男正乎外，女正乎内；夫妇造万化之端。五常之德著，而大本以敦；三纲之义明，而人伦以正……”

“好啦好啦，不用往下念了。”徐妙锦笑着摇摇手示意巧云可以停下了，徐妙锦自是知道了她平常读的都是些什么书。想来也是那大嫂强行让私塾先生灌输给她的，这《女范》不用想也知道她能倒背如流。

“可是读过其它书籍？”徐妙锦这话一出口就觉得太唐突了，却见得巧云微微摇头，这下人只读他们该读的书。徐妙锦招呼巧云对坐过来，巧云不肯，徐妙锦再劝。巧云心怀不安的坐在木椅上，与主人同坐，在之前的岁月里，巧云是想都不敢想的。

“大足初，有士随新罗使，风吹一处，人皆长须，语与唐通，号长须国。”徐妙锦言语巧云，并且又问：“你可知道这个故事？”

巧云再次摇头否认，徐妙锦又娓娓道来下面的话。巧云听得出神，当徐妙锦把这个故事讲完的时候，巧云称赞道：“四小姐是从哪听来的这则趣味怪谈？比夫人那里可是有趣了很多。”

一直不敢松懈神经的巧云也算是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徐妙锦掩面而笑，回话：“这个故事可不是听来的，喏……”徐妙锦用嘴努了怒侧旁的圆形书架上，“这些事记在一本名叫《酉阳杂记》的书里，是一个唐朝诗人写的东西。你也会些字词，没事的时候尽管拿去翻看。第三层第二个夹间就是，以前敏儿可是喜欢这些东西。”

巧云称谢后还是有些余意未尽，反问起徐妙锦：“那东海的龙王一月真能吃下百万的巨虾？那士人后来回到了唐土，与他的虾妻再也没有过往来？”

“这个嘛……”徐妙锦也是有点难开口了，本就是个小故事，哪里有什么后续。见她好奇的眼神，徐妙云就开始岔开话题，“书中所讲此处稍异中国，人物茂盛。当是一个知礼乐的国家，唤名扶桑洲。唐朝人常把朝鲜东海以南的国家称之为扶桑，有女帝赐号日本，如此一来，那海上风险阻隔，大概是回不了。”

徐妙锦这一番解释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附会，但是也只能这么说。事实上自己也曾有过疑问，倘若所记之事绝非空穴来风，那日本的土地上是否真的有过虾（夷）人？当然，更多的时候徐妙锦觉得这不过是自己的异想天开罢了。

“快些过来与我更衣吧。”徐妙锦漫步到屏风后面，巧云紧随其后为她换下面见皇后时穿的冠服。此番换上的袄裙制式与寻常士庶妻女所穿并无多大差异。

沿袭了交领，右衽，纯白护领，宽袖弧底。这粉红色祥云图纹的绸缎袄儿和白绫罗绣花裙穿在徐妙云的身上也是非常般配她的气质，再加上裙襕姹紫嫣红的花树飞鸟，整个人也华贵端庄了许多。

“四小姐合着这身衣服真是好看，与那瑶池边上起舞的仙女大可有得一比。”巧云为徐妙锦更衣完了后也忍俊不住开始赞扬起来，是阿谀奉承之语还是真心诚意之话徐妙锦不大想知道。

眼看就快要日落西山，徐妙锦独自坐在窗户边上遥看。巧云不敢上前多问，默默无闻替这间房子的主人打扫起来，只是扫帚刚刚落地。门那边就响起了哐当的脚步声，走得近了，来人才兴高采烈的放声说话：“小姐！我回来了，清明将至，那佛院里的香客实在太多了。”

徐妙锦不答，但嘴角已是勾勒出了弧线。这话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敏儿拜佛回来了，还未等她进那房门，就听得屋子对面，从夫人房中飘来的幽怨语调：“这丫头片子越发的不懂事了，眼里没个尊卑。真不知我们家妙云看上她哪里好了，哎……”

这一只脚刚刚踏入小姐的房间，敏儿就听到这夫人的怨言。对着徐妙锦也是低了头，暗自吐了几下舌头。不过脸上的欢喜之情却是丝毫未减，“这些事我来做吧，巧云姑娘，你刚来，也得多陪小姐谈谈心才是。”敏儿拿过巧云手中的扫帚打扫堂屋，敏儿是徐妙锦给取的名字。这小丫头待在她身边有些时日了，比起巧云大有些不同，天生就思维灵活，要不然怎会在这化名里带个敏字？

这眼前的景象敏儿仅是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自己在夫人心目中是个什么地位她也很清楚。徐妙锦可不管她们这些人的小九九，开口问那归来的敏儿：“人多倒也其次，只是嫂嫂叫你去敬的香可是敬了？别是看着热闹，误了交代下来的事情。”

“小姐言重了，敏儿哪敢忘了夫人交办的事情。特意多添了几分香油钱，在那送子观音前可是拜了又拜。敏儿和小姐一样，也希望夫人来年为这国公府生添人丁。”敏儿打这进门手里的活儿就没停过，嘴上还圆润的回应着自家小姐，倒是把巧云给晾在了一边。

“如此也是甚好。”徐妙锦远眺的目光收回到房里，见巧云呆呆的站在那里没事可干，脸上也表露难堪之色。就吩咐她把自己的书拿来，这算是徐妙锦的一种贯态了，她总喜欢在晚饭前看上几本书，空腹的时候看书更有利于记住其中内容。

巧云应声便来到书架，此刻她才被难住。四小姐的书架上所放书籍多而庞杂，大至《论语》，《尚书》，小到启蒙的《千字文》，还有底下并排成列的《宋史》。更甚者，在巧云的目光之中，还不乏《道德经论兵要义》，《太公阴谋》这一类行军打仗的兵书。

四小姐与老爷一样酷爱书籍，当初老爷在朝中就以学富五车著称于堂。大明的勋贵里，文采是最出众的。巧云现在开始不知所措了，还是敏儿从书架上塞了一本到她怀里，“小姐现在最喜欢看这本书，你快些拿去给她，还有啊，那个黑木匣子里的书可是千万碰不得的。”

巧云顺着敏儿手指的地方望去，那个黑盒子就放在书架顶端中央位置，样子很是古朴，没有繁琐的装饰花纹，盒上刻了几个大字《鬼撰兵谋》。

再看怀里的书册，是一本名叫《宇治大纳言物语》的典籍。这书名起得怪模怪样，不过是四小姐爱看得东西，就不在多想给了窗边独坐的徐妙云。巧云站于身后半步距离，等徐妙锦打开书本巧云才惊得掉了下巴，那书本里的字笔画断断续续，根本不像个字体，只是其中夹带一些完好的文字罢了。

这究竟是哪里的文字，莫不是西夏文？巧云略有思索，这四小姐真是让人看不透，来府上那么久，也未曾听过小姐习过异域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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