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月色下,一对冰艳的眸子将那檐上旖旎尽收眼底,于是扶着木枝的素手,暗暗使力了几分,黛眉第一次有了蹙起的趋向。
少女不知,适才这一抹薄愠,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的如许颜色。
......
刘老汉一一道来,英冲把各种原委静静听了,这才恍然道:“原来如此,这白发火还真是嚣张!但他这样张狂,怎么不见官家置手,反任由他如此胡来?”
刘氏父女俱自苦笑,只闻刘老汉怅然道:“恩公不知,这个紫阑山山主‘白发火’,虽说是个恶名昭著的悍匪,却委实也有几分手腕。起初在紫阑山占山为恶,近郊的百姓自是容他不下,便禀明了青庄郡牧府,郡牧大人屡番派军围剿,却兀自擒他不住。
后来官家自觉颜面有失,亦自恼的厉害,郡督巡司亲自领兵来打。谁知这位督巡司偏要拿大作乔,与那白发火定下甚么三招之约,并张口允诺,倘是败下阵来,百年内绝不置手紫阑山之事。”
听至此节,英冲早料及结局,拍案叫道:“那岂非正中白发火下怀?”
他此前险些被那李投桃讹骗,便也正是这番套路。须知以阳炎术的诡谲,倘是对手浑然不知,非得中计不可。
刘老汉面容苦涩,颇有几分恼恨,长叹一气道:“谁道不是?他这样一番作乔,却缠累的青庄郡内不知多少清白女子,白白遭了这白发火的毒手。”
他恨恨的攥紧双拳,凝眉再道:“实则论较起来,官家那位督巡司,自是强上白发火许多。只是督巡司不意,白发火能施展一种诡谲的火系修术,他不曾提防,竟被白发火侥幸过了三招。于是官家颜面尽失,再不来置手紫阑山为恶之举。官家尚自如此,旁人哪里还敢来管?这紫阑山自此便愈发的肆无忌惮,嚣张跋扈了。”
刘老汉话刚说完,身侧的刘娥梨生怕英冲不知,加以述说道:“那诡谲的火系修术,恩公此前也见识过的,便是那李投桃施展之术,能火中匿火,袭人不备。”
念及至此,她抬眉一双俏目凝望着英冲,奇道:“倒是恩公,你比那官家的督巡司还要机谨许多,没曾中敌奸计。”
娥梨凝睛瞧去,蓦地见英冲也举目瞧来,于是四目对视,令她登时烟视媚行,羞的又自埋起小脸。
英冲正自满腹疑窦中,自是没察觉刘娥梨这番异样,只是心下也不由得诧异,暗忖:“这个紫阑山山主人称‘白发火’,料来便是缘此,但他究竟与狄老有甚么干系,如何傍身失传绝艺阳炎术?”不由得百般不解。
但转念一想,又几分惧畏,思忖:“这白发火是个切实的大幕佺境修为,我这小小修元,可委实斗他不过。”
想到这里,英冲蓦地举目一瞧,又实在不忍眼前这温雅知礼,娇俏可人的刘娥梨,被那样的腌臜人物欺侮,于是一时踌躇不决,不知所措起来。
那厢刘氏父女见他迟疑模样,还道他是在懊悔之前所为,忧心沦为人质的英芷媱安危。于是父女相视一眼,都沉吟不言。
倒是刘娥梨思忖片刻,目光登时决绝,紧咬的红唇蓦地松开,欠身一礼,才道:“恩公是在忧心芷媱小姐安危么?都是娥梨的不是,倘是芷媱小姐因此受辱,娥梨百死难赎。”
言及至此,她蓦地屈膝在地,俯首颤声道:“请恩公将我携往紫阑山,换芷媱小姐为质!”说着忍泪不住,纤细肩头跟着颤耸不迭,实在惹人生怜。
英冲本就不舍娥梨蒙受迫害,这时又见她如此大义,更自心软了几分。
却不待他出言劝慰,惜女如命的刘老汉忙不迭拉扯娥梨,呵斥道:“你这丫头,胡说甚么浑话?!爹爹好容易将你从那群畜生魔掌下拉出来,你自己却又要往虎穴里送。英氏主家权大势大,便是芷媱小姐为质,谅他紫阑山也不敢胡来的,可你...你不一样啊!你只有爹爹这个没用老货,你倘是有个好歹,叫爹爹怎么活的下去?”话音甫歇,一双眼早已通红。
刘娥梨深知此间利害,兀自不见抬首,只低声抽泣道:“爹,女儿这次逃不过去的,如若英芷媱小姐有恙,女儿过意不去不说,主家焉能饶得过刘家庄?”
刘老汉登时恍然,知她是舍身搭救刘家庄之意,只是实在不舍女儿赴火,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搂住刘娥梨,老泪纵横道:“不怕,爹爹不怕,爹爹带着娥梨逃走就是,不论如何,爹也不能亲眼瞧着你遭人欺侮。”
殊不知他一时激愤,竟忘却了“英氏主家”就在身旁。
英冲瞧着父女二人,心下饶是十分怜惜,却也实是腹中无策,只得噤声不语。
待刘氏父女相拥啼泣了良晌,才见刘娥梨轻轻推开刘温,旋即一双素手加额,盈盈一拜,嘴角兀自噙着柔丝道:“有劳恩公,携奴家前往紫阑山,换回英芷媱小姐。”
不待其父再度出言制止,娥梨又决绝道:“女儿心意已决,父亲莫要再劝,不然,女儿唯有一死而已。”
刘老汉嚎哭不迭,但见娥梨笃定模样,却也只得依从。
因恐行程不及,是日天色饶已见晚,刘娥梨还是嘱咐,便即赶赴紫阑山而去。
饯行之时,心灰意冷的刘老汉早已浊泪干涸,被仆从左右搀扶着,方能堪堪站立。哭嚎着目送爱女坐上马车,看着娥梨渐而消逝于视野。
栾车被厚厚的帘幕装饰紧紧,刘娥梨独坐于栾车内,她与老父别离,心中也是无限委屈,在车内低声抽泣。
英冲坐在前头,虽都听在耳里,但也不知如何出言安慰,没奈何,便只默然无言。
刘家庄虽有几分薄财,却远不足雇佣代步兽,是以只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随行的也仅有英冲,自是当仁不让,充当了马夫。
一辆栾车行于供兽族奔驰的骈道上,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以这样栾车的行速,刘家庄距紫阑山少也须十日脚程。这般行了两日,也不见途中有驿栈歇脚,于是二人免不了风餐露宿。
刘娥梨生是凡夫大家闺秀,秉性柔弱,且自小被其父溺爱珍宠,是以也极少见识外男,最是喜爱红着一张小脸。每次英冲掀开帘子,递与她干粮,不免四目相对,却也能令她俏脸红的滴水,臊的不行。
英冲素来耿直,浑不自知,每每还大方的嘘寒问暖,只是见那张娇俏的玉颊红晕可人,也不免心头莫名的荡漾。
这日日薄西山,莽莽骈道上一望不见尽头,两岸密林丛生,亦不见炊烟。
英冲栉风沐雨许多日,自是郁闷难抑,顾首掀开紫纱绸缎帘幕,失落道:“娥梨姑娘,前方瞧半点炊烟不见,今儿也只怕寻不到歇脚之地了。”
刘娥梨正自支颐发呆,闻声明显娇躯一颤,下意识的后缩一步,颔首怯怯道:“不妨事,只是缠累恩公劳累许多。”微微一顿,又举目道:“今宿娥梨在外守着,恩公入车内休息如何?”
只这一番抬眉,却见俊俏上年郎正自对着自己傻笑,真臊的她面红耳赤,满面羞怯。
她想问英冲为何如此无礼?却又委实道不出口,没奈何,只得将俏脸低下,往秀发中更深埋了几分。
英冲还只顾傻笑,直见她如此,方才意识失礼,忙不迭松下帘幕,目视前方道:“我虽说不懂怜香惜玉,却也知没有让你一女孩子守夜的道理,且宽心罢,我会将你安然送去紫阑山的。”
刘娥梨好容易息下心头娇羞,又蓦地听闻“紫阑山”三字,心下登时又自生出黯然,悲从中来,凄然一叹。
英冲听这声叹息,才知自己又无意失言,于是扯开话题,问道:“你之前在剑左英氏侍读,可知剑左英氏声望如何?”
被一个英家天才如此相问,刘娥梨自是心奇不已,酝酿一番言语,便应声道:“英氏主家在剑左域的威望,自是极为不俗的。剑左域剑道昌盛,英氏主家虽非剑道一脉,却在域内根深蒂固。论较起江湖地位,除开剑意阁这样的庞然大物,已鲜有能与其比肩的存在。且英氏弟子儒雅有礼,出门在外,更能行侠仗义,素来为江湖人称赞。”她话音清脆,如冬日下敲鸣的冰柱,实是好听至极。
说到这里,娥梨却小脸一红,抿着红唇道:“恩公不也如此么?”
她本意是想夸赞,英冲近日来不曾僭越逾矩,只是这样说了,不免太也暴露了些,自是难以启齿的。
英冲悻悻一笑,没去深究她言下之意,只冷冷问道:“剑左不是还有一个火灼剑阁?”
刘娥梨嫣然一笑,咬着悦耳的音色道:“恩公说笑了,火灼剑阁跻身域内势主不久,焉能与延绵许多载的英氏主家相提并论?要说非剑道剑术一脉,杀螟十剑之威,已堪称东洲翘楚,只怕再没有出其右者。”
英冲阴沉的笑意更盛,冷冷的很是有些瘆人。
如此瞧来,当初百年大试上,即便是遭遇了火灼剑阁,英家如何也不会败下阵来。剑左英家分明是瞧着火灼剑阁不知态势,是以有意布局,假其之手,来加难谒东英家而已。
英冲想起英家镇内冤死的逾百条无辜性命,登时咬牙切齿,愤恨难抑,暗道:“有朝一日,我总是要去这个冠冕堂皇剑左英氏府前,敲碎那一尊族脉金鼎!”冷哼不断。
栾车内,刘娥梨蓦地听闻英冲冷冷的鼻息,还道是自己有所失言,惹得恩公不快,便也不敢置喙。
这样无言行了良久,才见前方皎月银光,满夜星辰,夜幕下凉风袭面,清爽宜人。
英冲蓦地瞧见,远处有一缕月下炊烟,尤为醒目,浑似画境般的唯美。他早期盼许久,这便雀跃道:“前方有驿栈①,终是有可以歇脚的地儿了。”
刘娥梨亦自欣喜,点着小脑袋“嗯嗯”的应着。
为了避嫌,娥梨罩起白纱长帷帽,才敢投往驿栈而去。本来江湖儿女本不必这样计较,只是她素来不喜见外男,是以多出许多规矩来。
英冲将栾车拴在客栈外,二人进得屋内,才见里面已然坐落了许多飨客,待有小厮上来招呼,一问才知,仅剩下了一间厢房。
罩着长帷帽的刘娥梨单是在旁听了,都羞的玉颊绯红,隔着白纱,也能瞧出几分娇滴滴颜色,便只顾焦灼的搓着衣角,全然不知所措。
总不能为了将就,男女独处一室?
英冲瞧出娥梨为难模样,倒也不见计较,只是无奈一叹,将厢房定下了,才顾首瞧着娥梨,戏言道:“今日这马车,我可睡得顺理成章啦。”
刘娥梨咬着红唇,连谢字也道它不出。
二人坐在厢房内,好生饱餐了一顿,以弥补近些日的栉风沐雨。待飨食过后,英冲便知礼的退了出来。
英冲出了驿栈,忽见顶上月光皎皎,明亮沁人,便索性不去马车,脚跟一跺,飞身上了屋顶,仰面卧躺着。
这时静下心来,才有闲情思忖。只是没来由的,他这样恍惚了片刻,脑海内忽地窜出一张冷艳无伦的面庞来,美的似水柔情,又似冰寒厉。
这画面一旦浮现,便在脑海内再也挥之不去。
英冲蓦地一愣,旋即猛烈摇头,欲撇开心头杂念,却忽地听闻身后传来异响。顾首相瞧,却见刘娥梨正素手提着裙角,亦呆呆的瞧着自己。
她秀发还是润湿的,似是甫刚沐浴过,隔着远远的,也能嗅到迎面的香气袭人。月下静美婷立,肌肤映着银光,更显滑腻明艳,美的仿若画中之作。
刘娥梨只呆望了须臾,便又霎时红透了玉颊,俯下一张俏脸,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英冲对此,已见怪不怪。
只是数日来相与融洽,刘娥梨虽是娇羞柔弱,对英冲却也无形少了些忌惮。这时她不意瞧见英冲在此,倒也雍容大方了一回,颔着尖尖的下巴,提着裙摆踱步过来。
虽然怯怯的环膝坐在英冲身侧,却也兀自隔着老远。
刘娥梨夜幕下红着一张俏脸,二人良久沉默无言。许是心觉气氛些许尴尬,她才鼓起勇气,破天荒的率先开口道:“恩...”
话没说完,却被英冲置喙道:“甚么恩公不恩公的,我不过教训了个歹人,这事换谁来都是一样的,切莫再这般叫我了。旁人听见了,还以为你要以身相许呢。”
有夜色掩饰,刘娥梨也不知自己俏脸有多红润,忍不住“嗤”的一笑,改口道:“公子近日真是劳累了,娥梨很是过意不去。”
英冲没去理会这些客套,只自怅然了良晌,问道:“你在英氏侍读时,可知族内年轻一辈里,有哪些姿赋不俗的?”
刘娥梨又自顿了一顿,踌躇片刻,便不讳道:“我在主家侍读时,只是在芷媱小姐跟前伏侍的,是以能够接触的英氏弟子不多。倒是听闻过,巳人师哥姿赋实是不凡,目下不过六十载硕为之龄,却已有大幕元境修为,是个赫赫的伦度修士。论及杀螟十剑的造诣,许多浸淫剑术已逾百载的弟子,也要逊他许多。”
她微微一顿,夜幕下大胆的侧着小脸,痴痴的凝望着那张比巳人师哥更俊的脸庞,轻启贝齿道:“说来,冲哥哥既为神火修士,自是比巳人师哥还要出色的,为何娥梨在主家侍读时,不曾听闻冲哥哥的名讳呢?”
英冲本来仰面躺着,这时侧过脑袋,看着那对亮晶晶的粼水皓眸,笑问道:“你叫我甚么?”
刘娥梨这才察觉,忙不迭羞的别过小脸,埋在双膝间,却又壮着胆子,呢喃着:“冲...哥哥...”言罢,便咬着红唇,暗自发誓,再不敢如此没个羞臊了。
英冲见她娇羞模样,也爽朗一笑。但心中恍然一念,神情恍惚道:“许久没听人这般叫我了。”想起聆雯族妹等人还身陷水火,心中又生出许多的黯然来。
如今离家不过两载,却委实经历了许多,英冲也自觉心性大涨,不似之前在管家爷爷的庇护下,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了。
心下忧虑与欣慰交集,更兼近日来的倦惫,英冲眼皮一松,便即沉沉的睡了过去。
直至熟睡的鼾声渐起,那厢还在羞赧的刘娥梨才有所觉,怯怯的抬起小脸。她侧目一瞧,但见月光如水,泼在那张雕刻板的俊朗面颊上,少年朗长长睫毛上沾着泪珠,嘴角上,却挂着一抹亲切的浅笑。
瞧着瞧着,她竟不自禁的痴了。
踌躇了良晌,娥梨不自觉的抬起洁白的嫩手,逗留在月下许久,才铆足了胆量,去怯触那张挂着微笑的脸庞。
只是甫刚触及,却浑似摸着了世间最是烫人的炭火,电也似的撤了回来。
娥梨把手掌握在胸前,昂起也不知多红的玉颊,如困在深坎中的小鹿,慌不择路的起身,悄然离去。
待将要下楼,她又念念不忘的回眸,喃喃自语道:
“以身相许,也只奢望的了。”
......
注释:
①驿栈,多见官家骈道两侧,供来往旅客歇脚,但总鱼龙混杂,摩擦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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