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四,即民间传统鬼节。
民间有七月流火的说法,意思是到了农历七月份,大暑之后,天气开始转凉,阴气地起,整个天地都笼罩着一层阴煞凉薄的气息。
所以,又有一句俚语在民间流传开来,即“七月留火”。寓意是在农历七月十四的鬼节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保留灯火一盏至数盏不定,用以避邪驱鬼,祈福消灾。
此时,天际尚有余晖,一片晚霞好似火烧云大片的铺展在天际,余晖从天际洒落,穿透这片宛如一幕火的云彩,将这片云彩慢慢熏染,鲜亮云幕中,裹挟着点点并不刺眼的金色光辉,若非今日是民间让人忌讳莫深的鬼节,这定然是一片让人咂舌的落日熔金大好景象。
如血残阳尚未西坠入山,鲜红云霞依旧远岫而挂。此时小街上的人家却是门户紧闭,然而紧闭的人家门户之外,却是一片烛火通明,孱弱火苗在微薄冷冽的秋风中轻轻摇曳,将灭未灭。
此时这座名为红烛镇的小镇大门虚掩,远远望去,一片漠漠街巷灯火不知疲倦的轻晃慢曳,平添了几缕诡异的气息。
戍守红烛镇的守卫在这一日,都会早早离去,躲回家中,只为大门留一线缝隙,方便鬼神出入。
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且由来已久,相传在很久以前,每年鬼节这一天,大门都是紧闭,不过每年鬼节之后,红烛镇便会有人无端暴毙,暴毙原因不一而足,但皆是死相凄惨,目不能瞑。
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遮颜老术士,道出其中蹊跷,才有了这种“开门迎鬼神”的举动。
自从红烛镇的大门留下一线缝隙后,这个小镇就再无无端惨死之人,所以人们对鬼节留门一事深以为信。
小镇外,有一片荒坟,是一座不知年代的衣冠冢,由于年代久远,即便是镇里的一些个老人也说不出子丑寅卯来,只知道这座衣冠冢是一片荒凉的坟地。只是每年鬼节之后,会有许多深黄色冥钱随风飘入镇里,纷纷扬扬如被秋风拽曳掉的枯黄树叶,十分瘆人。而后会有一个粗衣烂布的少年在镇中到处收集这些如孤魂野鬼飘荡的冥钱,至于为何收集这种不祥钱,外人不会多嘴去问,不想招惹邪秽。在这座小镇中生活的人们,都相信一句古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同样也认为,脚下寸许藏乱鬼。所以人们才对那个粗衣烂布的少年视而不见。
虽然少年这一举动有些怪异,不过在镇里,却很讨喜。
家家门户紧闭的暮色里,红烛镇中,依旧有一家门店尚未关门歇业,只是在门前摆放了很多灯火烛蜡,民俗上寓意是“留火”,用以避邪驱鬼。
这是一家以售卖灯盏烛蜡为营生的小店铺,店铺的主人是一个苍颜白发人衰境的老掌柜,同时,店内还有一个粗布烂衣的少年伙计。
店铺门户依旧敞开,少年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搁放着各种灯盏的店铺内走出,看了一眼门前摇曳的灯盏烛火,这些灯盏摆放的极为讲究,秩序井然,而后少年目光远望,似乎是在等待着老掌柜归来。每年鬼节晚夕,这个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出门的老掌柜都会离开店铺,后夜半才缓缓归来。有一次粗布烂衣少年问过老掌柜,老掌柜只是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祭拜家人。后来的日子里,少年也就再未刨根问底,毕竟在这个人人都会心生敬畏的节日里,少不得祭拜已故家人这一项郑重的事。只是按照风俗,祭拜家人应该放在中午,午间阳气旺盛,鬼物邪秽都是近阴避阳,所以各家各户会点燃一盏“指路阴灯”,牵引自家先祖前来受供纳奉,有了这盏“指路阴灯”,先祖便能摸门觅径的来到家族内受供纳奉,而且还能避免各路孤魂野鬼前来“抢食”。
不过这个古怪的老掌柜却是与常人反道行之。午间供祖,晚间避鬼,老人似乎并不是这么做的。
而且在少年的印象当中,这么多年间,老掌柜也并没有供奉先祖这一项事宜,只是在暮色中出门。
少年收回远望的目光,心情沉重,无精打采的回到店铺内。
这个时候,别人家早已关闭门户,点燃灯盏,然后留火到天亮。
可是这个身世凄惨的少年,却还要为老掌柜守着店铺,再说了,自己的压胜钱还尚未购买,自己如何祭拜已故父母?
在祭拜驱鬼一事上,讲究颇多,除了以“指路阴灯”在阳间照出一条遮阳路外,压胜钱也是必不可少的物件之一。
所谓驱鬼,其实并不是真正的驱赶之意,而是喂养。只要将到来的各路无坟无冢的孤魂野鬼喂养饱餐,这群孤魂野鬼吃饱喝足过后,也就欣然离去,不会再作祸生端。
这就要提到一种名为“喂鬼钱”的压胜钱币,这类钱币并不用以交易流通,仅仅只是在祭祀供奉上使用,其功能比较单一,但其在祭祀供奉上却占据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因为孤魂野鬼最喜欢进食这种带有“阴冥”气息的钱币,一旦见到了这种钱币,就如清饕老客巧遇了久觅不得的美食一般,真正意义上的饿鬼扑食,所以这种钱币成为了喂养各路孤魂野鬼的最佳“食物”。
但是祭祀已故家人,一般不用这种供喂给孤魂野鬼的“喂鬼钱”,而是另外一种压胜钱。即“供祀钱”。
这类钱币,亦是压胜钱的一种类属,比之于“喂鬼钱”,“供祀钱”上蕴含的阴冥气息更加充沛盎然,其上的图文案饰相较于“喂鬼钱”更加精美细致很多,镂刻在钱币正反面的字体,亦是端庄美观,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供祀钱”上的灵气要远远高于做工简陋的“喂鬼钱”。
粗布烂衣少年坐在店铺柜台前,满心惆怅,因为今日是七月十四的原因,铺子里异常的忙碌,从早晨便有客人络绎不绝的前来购置灯盏或购买烛蜡,直至午后十分,客人才渐歇。
老掌柜对于店内生意,虽然一向都是漠不关心,可是在钱财方面却是极为严苛。店内就少年这么一个伙计,忙碌了将近一天,本以为能够早些归家,然后到街头的一间名为“请钱铺子”的店里购买一枚“供祀钱”,早早拜祭早亡父母,跟父母说些心里话,然后再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照看店铺,能让老人晚夕也能去祭拜自己的家人,可哪里知道,这个平时雷打不动、只在夜幕降临时分才会走出铺子祭拜家人的习惯,今年却是破天荒的改了,老人午后时分便从铺子内离开,直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少年心头焦虑,目光时不时的顺着木门向外瞥去,心里盼望着老掌柜能够早些回来,可千万别再向往年一样,过了子时午夜才返回店铺内。
家里没人点灯留火到天亮,没人“喂养”各路小鬼,子时一过,自己可是会遭大秧的,一想到街角那个说书先生平日里讲的那些鬼怪害人的故事奇谈,少年就不由得心里直打哆嗦。
再说了,一年就这么一次能供养自己已故父母的机会,少年自然不想失去,抛去不孝不敬不谈,少年是真想和自己的父母说会儿贴心话了。
少年在红烛镇虽然讨喜,可真心朋友并不多,父母早逝,家境破落,很小就要出门讨生活的他,并不能像别的孩童那样相戏玩耍,从而也就没有多少人与他有过太深的交往。
老掌柜对他更是苛责求全,整天板着一张脸,就跟少年偷偷藏了他一文钱似的,说话语气总是阴阳怪气的,这个老人似乎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邻里间,从无熟络往来。
此时暮色降临,天际余晖不再,成片的火山云霞也已渐渐消散,整个红烛镇之外,像是有一块灰蒙蒙的布匹轻轻铺遮而下。
镇中巷陌里,灯火愈发通明,明火摇曳,在这片漆黑的夜空下,有些亮眼,又有些瘆人。
红烛镇大门前,有一位苍颜老人身形在夜色中耸动,这袭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纯粹黑色,形似鬼魅。
老人来到大门前,驻立片刻,从宽大的袖筒中取出一炷燃烧过半的红香,而后轻轻掐灭,将这炷红香收敛入袖后,才推开留下一线缝隙的大门,跨步而入。
而后他走入大门,转身将这扇厚实的大红木门轻轻关上,合实。
寂寥的大街上,独自归来的老掌柜闲庭信步,看着周遭密布的灯盏,面色无动于衷。
通明灯火的映照下,一身黑色衣衫,并不华贵,市井平常粗衣而已,只不过在老人黑衣上,腰间却有一段极为醒目的白色绫绸,绕着他的腰间延伸一周,而后被打结在腰间。
他走过街角巷陌,在摇曳的灯火四周,皆是有一片虚幻的黑影晃动,黑影如同潮水一般,在到来的一瞬间,纷纷退避,如大潮跌落。
那道黑影就这么走在街巷中,如潮黑影就这么一退再退。
老人这身装扮,看似与寻常人家祭祖无异,但是在他心中却是极有讲究。
黑白分明,是为阴阳。
他一路穿街过巷,步履始终轻快,很快来到了一家门户大开的店铺前。
身裹黑色布衣的他站在铺子门前,没有立即抬脚进入铺子内,而是轻轻解去腰间白绫,收入袖筒内,这才抬脚进入铺子。
老人进入铺子后,见到粗布烂衣少年坐在柜台上,面色上依旧不苟言笑,嗓音沙哑的说道:“灯儿,你回家去吧。”
早已心急如焚的少年郎见到老人赶着天色归来,心头如释重负,灿然一笑,“好嘞!”
而后这个名叫灯儿的小小少年便从铺子柜台后起身,跟老人告别一声,便转身离去。
老掌柜看了一眼外面,眉头微皱,然后拿出一枚压胜钱,叫住快要走出木门的少年。
“这是一枚压胜钱,我知道你还没有购买祭拜钱币,刚好我这里还有一枚,你拿去吧。”
灯儿满脸喜悦的转身,接过老人手中的压胜钱,恭敬谢毕,便跑离铺子。
他脚步如飞,奔跑在街上,身后传来一阵苍老沙哑的声响,“明天别忘了把那些冥钱拾回来,家中灶里没柴了。”
独自看守铺子一天时间的少年郎轻快应答一声,“好嘞。”
一个名叫李灯的少年,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古旧压胜钱币,沿街飞奔,其身前身后,皆有不可视见的黑影浮动,而后如一泻流洪般倾散而去。
少年飞奔,万鬼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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