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烂衣少年李灯一路沿街飞奔,手心紧紧攥着老掌柜给的那枚古旧压胜钱。
在黑潮影动的小街上,少年身影飞快,宛如一抹刀光,一闪而逝。
李灯手中的压胜钱,不似在街头“请钱铺子”购置的普通品类的压胜钱,这枚压胜钱并不是出自那个铺子,而是老人多年前亲自铸造的。
这枚看似古旧斑驳的压胜钱,品相虽然不怎么好看,可作用比起那间“请钱铺子”售卖的压胜钱要高出许多,每年的七月十四,这位来历隐秘的老掌柜都会用这种钱币前往红烛镇门口那片荒凉的“衣冠冢”祭祀。
李灯能够安然无恙的在小街上飞奔,吓退那一片如潮黑影,功全都要归功于手心的这枚古旧压胜钱。
红烛镇西面的街道尽头,有一家名为“请钱铺子”的商铺,专门售卖各种压胜钱币以及祭祀或下殓用的冥纸币。
这间处在街头西面的铺子与李灯所在的铺子一样,一年到头来生意冷清惨淡,无人问津,也就在七月十四这一天,生意才会格外的好,两间铺子做的是属于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的买卖。
“请钱铺子”同样是一个老人开的,那个老人是个闷葫芦,不喜与人言语,平日里喜好搬出一张刻痕驳杂的老藤椅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悠闲时,手中会胡乱翻着一本古旧泛黄的老书籍,书籍又破又烂,就像老人一样,久经风霜摧残。
小镇里的人,路过铺子时,大多都是微笑致意或是点到为止的伸手打打招呼,大多时候,老人都是笑着挥挥手,很少言语。
久而久之,镇子里的人也就司空见惯了,很少打扰这位老人的颐养天年。
镇子里,能跟这位闷葫芦唠嗑聊天的,也就只有少年李灯了。
平日里售卖灯盏的铺子里冷清,李灯会趁着老掌柜不在意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由于朋友不多,李灯就喜欢往这间铺子里跑,一起陪着老人晒太阳,多数时间里,一老一少都是“相顾无言”,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就这么在铺子门槛上晒太阳。
李灯有次好奇老人手中的那本泛黄老书籍到底记载了什么,就开口向老人借过去看看,老人也不吝啬,任由李灯翻阅那本老书籍。李灯年幼父母早亡,家境贫寒,没有去过私塾,所以大字不识几个,翻来覆去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书上写的东西神乎其神的,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一寸神明三尺天”晦涩难懂的词句,没读过多少书的李灯对于这些云遮雾绕的词句不解其意,后来也就不看了。
有一次两人聊天时,老人无意间提到想要招收李灯到请钱铺子里当学徒,做长工,工钱与他在售灯铺子差不多,不过活儿轻松,不要每天擦拭灯盏,为灯火添油加醋什么的,只要七月十四这一天收收钱就行了,两人还能有个聊天的伴儿,比在售灯铺子成天到晚不见一个人影要强不少。
不过被李灯给拒绝了,李灯的大概意思是,自己很小父母就早亡,常常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到处去蹭百家饭,好在老掌柜愿意收留自己,斗米恩,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李灯不能做出升米仇的事,不能因为自己长大了,就离开这个在贫困时对自己有过帮助的铺子。
老人最后也没强求,不过说了一句怪话。
“气运这种东西,强求不得。”
李灯笑着说道:“等哪天老掌柜寿终正寝了,铺子开不下去时,他再来这里混饭吃。”
当时老人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中的书籍,笑着回应道:“难咯,等那老不死的寿终正寝,老头我早都成孤魂野鬼咯。”
李灯当时只能笑着说些他平日里听到的话,“坏人不长命,好人活千年。您老正是老而弥坚的时候,要想开点,别想这么远...”
老人合上书籍,哈哈大笑起来,一脸的褶皱,宛如百年老树的沧桑外皮。
少年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像是一株正在生发的幼小树苗。
今日夜幕降临时,请钱铺子依旧没有关门,铺子外成片密麻乌压的黑影密集攒动,喜好身裹黄皮裘子的老人站在铺子门口,那片乌压压的黑影在门前徘徊不定,似乎是极度垂涎铺子里琳琅满目的压胜钱币,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在门槛前躁动。
老人站在铺子门口,无视那些躁动的晃动黑影,沧桑老眼目光远望,最终停留在那间尚未关门,门口摆放一排灯盏的铺子。
当他见到一个少年从铺子里飞奔而出后,这才缓缓转身,关上纹理驳杂的木门!
关门之后,在门口徘徊不定的黑影瞬间四散,如暗夜里受惊的漆黑老鸦。
老人是在等少年前来购买祭祀用的压胜钱,每年这天,少年都是最后一个来购买压胜钱,所以老人今天给少年留了个门,不过看到少年飞奔赶回家后,老人也就不再等待。
他每年售卖给李灯的厌胜钱都是铺子里品佚最好,价格却是最低的钱币,这一点,少年不知。
李灯一路沿街飞奔,几经转角,来到了小街最东面的一处偏僻陋房中。
这处陋房,是几年前购置的,以前在街上的那间老屋,为了糊口,在很久之前就低价售掉了,那处老屋,也是李灯父母为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家当,可是当时年幼的李灯为了吃饭,也没能留住父母的遗留。
这处简陋的木房,挡风不挡雨,一到阴雨天气,屋顶就像是开了天窗,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说是名副其实的屋漏更逢连夜雨很形象。
不过好在有个歇脚休憩的地,冬天寒重北风冽,能挡风已经很好了。夏日里阴雨连绵的季节,漏点雨也无妨,刚好凉快些,李灯一直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这处陋室,就像汉子腿上的浓密体毛,丑是丑了点,可是冬天可挡风,夏天能藏凉啊。
其实李灯明白,小镇中的大多数人也明白,对于一个无所依靠的孤儿来说,能不被饿死已经是天大的福泽了,还能有一间独属于自己的陋室更是不易,自从李灯在铺子里做长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百家饭,哪怕近几年花光了所有积蓄购置了这处陋室,常常吃不饱,也没有再向人张口讨过饭。
扪心自问,一个年幼就无依无靠的孩子,有多少人能像李灯这样不但不被饿死,反而还有了用自己双手争来的家设,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不多。
所以街坊邻里都很喜欢这个少年。
李灯推开低矮的木门,说是木门,其实就是一扇篱笆门,李灯走入房间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灯点燃,然后摆放在一张四角参差破落的木桌上。
在木桌上,除了一盏油灯外,还有两块简易木牌,木牌上皆有一行端正字体,字体笔走龙蛇。
这是李灯父母的灵牌,雕刻在灵牌上的字,是李灯在街上一家木坊里花钱请人雕刻的,字迹虬劲有力。
这两块木牌,是李灯当初从祖房的梁头上凿下来的,凿下来的木牌棱角分明,李灯便找些尖锐的瓦片将木牌雕琢圆润,做成灵牌样式,然后才去木坊请人雕刻灵字。
那家木坊的工匠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对李灯也很喜欢,就帮着李灯重新将两块木片塑形,打造成精致灵牌的样式。
一般这种木坊是不会给人打造灵牌的,不吉利,可是李灯的艰难困苦,木坊的匠人也是看在眼里,觉得这个孩子可怜,也就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事了,就当是为自己积攒阴德了,所以就帮忙打造了两块。
匠人又为灵牌一板一眼的刻上李灯父母的名字,匠人刻的很用心,生怕一个不慎字迹稍有偏差,毁了孩子的殷切希望,两块灵牌,匠人足足刻了两炷香的时间。
做了一辈子的木工匠人,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用心对待过木材,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小心翼翼雕刻木材。
灵牌雕刻完成后,匠人交给李灯,没有提什么钱不钱的事。
李灯却是执意要给钱,也许这对于匠人来说,是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可对李灯来说,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事,比吃饭活命还要重要。
在李灯的坚持下,匠人收了一颗铜板,当匠人拿下这枚铜钱时,觉得这枚铜钱很重,就算一粒银子或一粒金子也没有这么重过。
最后,李灯恭敬致谢匠人,匠人握着手中的铜钱,久久不语。
李灯摆放好灯盏后,小心翼翼的拿起父母灵牌,提起烂布袖筒轻轻擦拭灵牌,再慢慢放在灯盏后。
一般大户人家祭祀已故家人都有许多讲究,沐浴焚香,素衣贡品,老幼顺序,膜拜仪式,请人唱供,压胜钱的多寡,品佚高低等等。
李灯家徒四壁,买不起贡香,朴素衣袍也没有,更没钱请人唱供。
所以李灯也就不讲究那些,点灯之后,拿出老掌柜给的那枚古旧压胜钱,轻轻放在灯盏下面。
压胜钱放在灯盏下面是一个讲究,称之为“藏钱祭”,是为了防止别的孤魂野鬼前来“抢食”。
李灯为父母准备的压胜钱本来就不多,自然害怕被别的孤魂野鬼分了去,这样自己的父母得到的就会很少了。
李灯“藏”好这枚古朴的压胜钱后,便恭敬的后退两步,跪在灵牌钱,给父母磕头行礼。
李灯一共磕了六个头,每一磕都是铿锵有力。
最后一次磕头,李灯久久未曾起身,在少年跪拜的姿态下,眼中有泪水流出,然后少年偷偷提起袖子,在眼角间轻轻涂抹,动作很隐秘,像是怕被人看见了一样。
他只是不想被父母看到。
少年依旧垂伏在地,木桌上,灯火灼灼闪烁,晃动出一片硕大的细碎黑影,像是一块黑布被人撕碎了一般。
在房屋周遭,亦是有大片黑影晃动,连成一片涟漪状,黑影躁动徘徊,极度垂涎那盏灯火下的古旧钱币,却是不敢靠近灯火。
少年不觉,依旧偷偷抹袖。
许久后,少年起身,眼角已经没有了泪水,而是一脸开怀笑意。
少年走到桌前,坐在一块木头疙瘩上,身形挺直,正襟危坐。
他怔怔看着面前摇晃的灯火,自说自话。
“爹娘,孩儿过得很好,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家舍,虽然这间家舍没有祖屋大,可是遮风挡雨一点不比祖屋差,这个房间,冬天很暖,夏天很凉,真的很好。”
“这些年孩儿过得一点都不辛苦,吃得饱,穿得暖,你们不要担心。”
然后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破烂的衣衫,咧嘴一笑,“娘说过的,破衣最是能遮寒,孩儿都记得呢。”
“小镇里,每个人对我都很好,木坊的匠人,时常接济我,还有请钱铺子的爷爷,经常给我讲些做人的道理,老掌柜虽然严苛了点,可是从来都没有拖欠苛扣过孩儿的工钱,所以孩儿这些年过得很好。”
“孩儿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们不用担心。”
“可是灯儿想知道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爹,你要保护着点娘,别让她受委屈。”
说着说着,少年有些辛酸,轻声问道:“爹,娘,你们有没有想我?”
然后他抬起袖子,抹着眼泪,“我好想你们...”
少年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屋内灯火半昏,窗外月光半明,他说了很多。
从来没有点过这么久灯火的少年一点都不心疼油蜡钱,他只想跟自己的爹娘多说会儿话。
请钱铺子里,一个老人坐在桌前,没有点灯,偷偷的听着少年的心事,老泪纵横。
这哪里是什么藏钱祭,这个平日里活泼的少年,分明是把自己的心事都偷偷的藏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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