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贤皇后薨逝后的日子,虽然琐事不断,却也有条不紊安宁地过了下去。纯妃苏绿筠静心“养病”,几乎是自闭于宫中,日日吃斋念佛为儿女祝祷,盼望着能平息弘历的盛怒。
宫中唯有嘉妃金玉妍张扬些,却也因为怀着身孕,又不能侍寝,众人都让着她。玫嫔白蕊姬的恩宠渐渐不如从前,除了舒嫔意欢以外,其余人都安稳度日。
相对于后宫的平静,前朝却不平静。孝贤皇后薨逝的余波不断,先是弘历发现皇后的册封文书译为满文时,误将“皇妣”译为“先太后”,盛怒之下,将管理翰林院的刑部尚书阿克敦按“大不敬”议罪,斩监候后赦免;刑部满汉尚书、侍郎全堂问罪,革职留任。
又因翰林院撰拟皇后祭文,用了“泉台”二字,皇帝认为这两字用于常人尚可,“岂可加之皇后之尊”?连带着三朝重臣,大学士张廷玉等也受到罚俸处分。
工部因办理皇后册宝“制造粗糙”,全堂问罪。光禄寺因置备皇后祭礼所用之饽饽、桌张“俱不洁净鲜明”,光禄寺卿、少卿俱降级调用。宗人府也几次受到申饬。
随后,外省满族文武官员五十余人因没有具折奏请赴京叩谒皇后梓宫,或降级或销去军功处分。一批官员在皇后丧期内违制剃发,经查究后受到惩处。
两江总督尹继善、闽浙总督喀尔吉善、漕运总督蕴著、浙江巡抚顾琮、江西巡抚开泰、河南巡抚硕色等五十三名,均是在先帝在时便受重用的臣子,此次亦在惩处之列。
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更因擅自剃发,又发现有贪污行为,赐令自尽。甚至因“违制剃发”,连慧贤皇贵妃的父亲大学士高斌也受到严谴,被弘历在朝堂上当面申饬。
旁人也就罢了,张廷玉乃是三朝重臣,又是一直以来力撑孝贤皇后在后宫地位的老臣之一,此时因孝贤皇后薨逝而获罪,实在是出人意料。
更何况慧贤皇贵妃死后,皇帝追念不已,每到皇贵妃去世的填仓日,必定作诗悼念,年年如是。又对慧贤皇贵妃的母家格外厚待,连着她两个侄子都得了官衔在朝廷供职。
如今却连慧贤皇贵妃的阿玛都未被顾及,受了这般惩处,实在是弘历已愤怒到了极点。
所以李玉来请忞贵妃荟蔚时,脸色都变了,有些不安地擦着额头上因为一路小跑而出的汗:“忞主儿,高斌大人和张廷玉大人都在养心殿被训斥,皇上发了大脾气,这个时候,只怕只有您能去看看了。”
荟蔚放下手头正在整理的八宝五色丝线,问道:“皇上怎么又训斥他们了?不是前两日在朝堂上已经训斥过了么?”
李玉忙道:“张大人和高大人原是为上次受责的事前来请罪的,不想皇上见了他们说起要将孝贤皇后东巡时所居的大船青雀舫运回京中保存,高大人原本不敢辩驳,张大人却仗着是老臣,先赞许了皇上伉俪情深,又说此举不妥。”
“不妥?”荟蔚疑惑道,“青雀舫是孝贤皇后最后所居之地,皇上不过想保留此船,有什么不妥么?”
李玉皱了皱眉,比划着道:“船太大了,城门洞狭窄,根本进不了城。皇上就想把城门楼给拆掉。”
荟蔚吃了一惊,旋即道:“这样的大事,难怪张廷玉要反对了。”
李玉搓着手道:“可不是。所以皇上动怒了,斥责两位大人没心肝!两位大人遭了斥责也罢了,皇上气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荟蔚没好气地说:“在担心皇上之前,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李玉知她说得何事,讪讪一笑头低了几分,像极了犯错的孩子。
养心殿中极安静,宫女太监们都伺候在外,一个个鸦雀无声地垂手侍立着,生怕弘历的雷霆之怒牵扯到他们。
荟蔚扶着李玉的手下了辇轿,示意初露和初心候在阶下。她才步上汉白玉台阶,便已听得弘历的震怒之声:“孝贤皇后是天下之母,朕为天下之母而拆去一座城墙便又如何了?你们家中夫妻两全,朕的丧妻之痛,你们如何能懂得?全是没心肝的东西,只会满口仁义道德。出去!”
荟蔚候在殿外,只见两位老臣面面相觑,狼狈不堪地退了出来,见了荟蔚,便躬身请安:“忞贵妃娘娘万福。”
她微微颔首,并不在意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不甚恭敬。一个是力拥皇后的,她只不过是个妾,值不得张廷玉的恭敬;高斌是晞月姐姐的阿玛,但与她阿玛的关系也只是淡淡的,不足以让高斌毕恭毕敬。
荟蔚看着两人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尊重与恭敬,原也不在一时。
她缓缓步入殿内,彼时正值午后,四月醺暖的风被紧闭的窗扇隔绝在了外头,阳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缕单薄的影子,缥缈无依。弘历仰起头躺在冰凉的椅子上,一脸疲累。
荟蔚笑道:“皇上这样仰面躺着倒好,从来人只看自己脚下的路,却很少望望自己的头顶上方是什么。以致乌云盖顶都不知,还在匆匆赶路。”
弘历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你来了。那朕发脾气,你都听见了。怕不怕人?”
荟蔚走近他身边:“天子之怒,四海战栗,臣妾当然怕。何止臣妾,方才张廷玉与高斌两位大人走出去,战战兢兢,如遭雷击。”
“臣妾想,他们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们害怕,朝廷上下才都会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当成刚刚君临天下的年轻君主。”
弘历舒一口气,以手抵上额头:“忞贵妃,朕已经三十七岁了。”
荟蔚从身后搂住弘历,感慨良多:“是。臣妾已经陪伴皇上十三年了。十三年来,臣妾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雷霆之怒。”
她从案上取过珐琅描花小钵里的薄荷油,往指尖搓了点蘸上,替弘历轻轻揉着额头,“皇上对着外人发发脾气就罢了,可别真动了怒气伤肝伤身。依臣妾来看,皇上今日做的是高兴的事呢。”
弘历闭目沉吟:“朕怎么高兴了?”
荟蔚抿唇一笑:“这些日子来,外人看着皇上肝火甚旺。但皇上处罚的人,或是三朝元老,或是先帝旧臣,或是嫔妃母家。对于尾大不掉,又在前朝倚老卖老掣肘皇上的人,趁这个机会除去,名正言顺,又是皇上情深之举,绝不惹人诟病。”
弘历的嘴角露出几分从容的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笑道:“朕的忞贵妃何必这样聪明。”
荟蔚伸开细长的手指与弘历牢牢交握:“不是臣妾聪明,是臣妾与皇上一心。”
弘历将脸颊紧紧贴在她的柔滑手背上:“朕喜欢你说这个词,一心。”
荟蔚温婉一笑,她与弘历感情虽在,但也从‘元郎’变成‘皇上’;从‘南兮’变成‘忞贵妃’。他们缺得不是称呼,而是全心信任与化解隔阂。
或许在外人看来,弘历对琅嬅这样追念,也是难得的一心了吧。也许所谓的一心,本来就是落在旁人眼里的如花似锦、花团锦簇,而内里却千疮百孔。谁知道呢?
静默了片刻,荟蔚还是问:“皇上虽然训斥了张廷玉和高斌,但移动青雀舫之事,皇上心中应该已有盘算了吧。”
弘历颔首道:“礼部尚书海望替朕想出了一个运船进城的方法,即搭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木架上设有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
“届时促使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便可将御舟顺利运进城内,既能保住城楼,又可节省大量人力财力。朕思来想去,孝贤皇后死在宫外,最后一息尚存之地是青雀舫,那么朕将青雀舫移入京城,也可略表哀思。”
她垂首:“皇上对皇后心意真切,臣妾敬服。”
弘历慢慢拨着指上的玉扳指:“孝贤皇后薨逝已是无法挽回之事,朕再伤心,也不过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借着这次的事好好肃清朝廷,那么那帮老顽固便真以为朕还是刚刚登基的皇帝了。”
荟蔚浅浅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里提拔上来的,才会真正感恩戴德,没有二心。”
弘历会意一笑:“朕倒不是怕他们有二心,他们也不敢!只是别总以为自己有着可以倚仗的东西便自居为功臣老臣。朕喜欢聪明伶俐且直言不讳的臣子,那些喜欢指手画脚拿着朕的家事做文章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天家夫妻,皇族父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君臣一般,只能顺从。不,连做臣子也有直言犯谏的时候,他们这样的人却也是不能的。只有低眉,只有顺从,只有隐忍。
她们和他们一样,从来都不是可以有自己主见与意念的一群人。
—未完—
2020.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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