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十年前的那场恶战，如今再度逼近。

这一次，要么是无锋烬灭，要么是宫门惨遭屠戮。

他的结局会是怎样呢？

他还想再去江南走走，再闻闻那花香，再与她聊聊天。

他后悔那天没能与她好好说清楚，好好道别。她那般温柔的一个人，此刻定然为他忧心忡忡。想起那夜得胜归来，大门一开她便朝他飞奔而来的模样，他满心懊悔，她怕是又要落泪了。

可他着实不知离别时该说些什么，是告知她此行危机四伏，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与她嬉笑几句。她那般聪慧，定能察觉到其中的凶险，所以他瞒不过她，即便说些动听的话，她也会寝食难安。

况且，他着实不擅于此道，他不愿连最后一面都如此狼狈不堪。他希望在遥远的未来，她回忆起他时，他能是她心中清风霁月的翩翩公子。

于是，最后一面，他尽可能地为她保留了自己最好的模样。

她会不会怪他，怪他狠心的一声不吭就将她抛下，他不得而知。

这条路，他们曾一同走过无数次，一砖一瓦都熟悉至极，仿佛伸手触摸这冰冷的墙壁，便能忆起那些并肩的日夜，便能再次见到她。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开如此之久，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般冷心冷情之人也会如此思念一个人。

遥想当年，他做过最残忍的事，便是哥哥有一次处理外务归来时带回一个刺客，他亲自审问，那人却只字未说。他当时年轻气盛，急于求成，又不想让人觉得他连此事都办不好，一怒之下，便动用了大刑。

那是一把薄而锋利的短刀，有个动听的名字叫做蝴蝶刃，意为它的刀刃如蝴蝶的翅膀般薄而美丽。他用那把刀剔去了那人的肉，未用一丝麻药，整整剔了三天，那人才咽气。

自那以后，众人皆称他为在世的活阎王，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再看看如今，他不知怎的，竟也变得如此矫情，与从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哥哥曾说不要小瞧女子，如今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

若说他是一块顽石，那她便是一场春风，一汪池水，不知不觉间，便磨去了他坚硬的外壳，穿透了他的心。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却又好像什么都做了。看似她只是送了一枚玉佩，做了几餐饭食，说了几句甜言蜜语，可实际上，她早已摸清了他的底细，他越是缺失什么，她便给予他什么。

以至于，他心甘情愿地陷入这场旖旎，无法自拔。

她这般柔软又坚毅的女子，手握聪慧的头脑和细雨化春风般悄无声息便可钻入人心的手段，想来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即便以卖画为生，恐怕她也早已赚得盆满钵满了。氏族精心培养的淑女，一举一动，一笔一划都是极其标准的，所以即便是随意画就的画卷，也足以栩栩如生。

若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单打独斗，想来他连能瞥见她衣角的机会都没有。

思绪如无边的汪洋，一眼望不到尽头，他的思念无声却又如波涛般汹涌澎湃。

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回了徵宫，等他回过神来，已然站在了她的房门前。还未等他多想，他的手便已率先推开了门，腿也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屋内，依旧那般雅致，一桌一椅都是那般熟悉，没有丝毫变化。这间屋子，实则是他按照记忆中母亲在世时的卧房布置的。

因他从前未曾接触过女子，只能依葫芦画瓢。好在，她很喜欢。她喜欢斜倚在贵妃椅上看书，大开的窗户总会在晴天里洒进阳光，照得室内暖融融的。而那个温婉的女子便淡扫蛾眉轻罗裙地斜靠在那里，沐浴在日光中，浅笑着一边看书，一边与他闲话家常。

其实她根本不知那时的她有多耀眼迷人，暖色的光芒照得她周身都闪闪发光，宛如那些古玩或是古老壁画上的仙子，圣洁而不染尘埃。微风轻轻卷起她的发丝，带来温柔的缱绻，抬眸闭眼间望向他的神情，如澄澈的泉水般动人。这倒是个垂怜世人的慈悲仙子。

细细嗅去，举手投足间掀起的不只是书页，还有慵懒的香风。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总觉得她无比神圣美好，美好到他不敢带着柔情望向她，生怕那样会玷污她的高贵。可他心底的悸动却催发着他暗藏的阴郁，他无比渴望她能只做他一个人的仙子，与他一同沉沦在蜜意中，再分不出心神给旁人。

除了他，再无人能配得上她。

转过头，深吸一口气，这床榻之上，还残留着她平日熏香的味道。是清甜的味道，她不太喜欢浓烈的熏香，更偏爱这些清新的。他为她调配的昙花香，她甚是喜爱，每日都用。她说这是她用过最好闻的香，连喜好都如此相似，难怪他们是天生一对。

翻转身子，裹紧锦被，柔软而温暖。更有缕缕清香萦绕，仿佛她那柔若无骨、似水般柔软的身躯正环抱着他一般。

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安心填满了他的心，连日紧绷的神经在此刻得到了舒缓。可躺得越久，他却愈发感到不满足，只是这样似乎无法继续抚慰他的心神，没来由地，他开始想念那一抹柔软的甜蜜。

原来这便是想念，在此后的一生中，这酸涩的胀痛的感觉，一直令他难以忘怀。他第一次明白，原来想念一个人并非甜蜜的，而是又湿又咸的。

而他思念的人，此刻又在做些什么呢？

在烛火的映照下，一身素衣的少女周身仿佛蒙上了一层纱，她未施粉黛，也未佩戴钗环，静静地跪在地上。面朝着一座金身菩萨像轻轻合上双眼，郑重地拜了又拜。

柔美的面容此刻不知从何处散发着虔诚的气息，使她细腻的肌肤在光影中增添了几分如珍珠般盈润饱满的光泽。

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

薛婧姝：大慈大悲的菩萨，小女从前不问鬼神，多有得罪，如今有求于人，实在唐突，此生唯一所求，不过报仇雪恨。可他是个好人，命不该绝，小女愿割发以证诚心，只求他万事顺遂，此行平安无险。

话音刚落，她便拿起那把他留给她的匕首，利落地割下了及腰的长发。

削泥如铁的刀刃上，青丝散落，遮住了华丽的金饰宝石，也遮住了菩萨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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