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日本海域。
十二月的日本海,波澜不惊,平静异常。略微起伏的海面,时而浮现出一条条的鱼鳍,海鸥追随着鱼群欢唱,时而高飞,时而俯冲。
就在这静谧的时刻,骤然两声低沉的汽笛,朝西远远的一看,就瞧着从海天之际逐腾出两条斜斜的烟柱。片刻之后,便从海天之间的迷雾之中,若隐若现出两条船影。
待离得近了再看,却是两条德国商船。打头的是‘公义’号,紧跟在后头的是‘礼裕’号。按理说,既然是德国船,自然得挂德国佬的三色旗帜,可偏偏,这两条船的船头都悬挂着仿英国旗式而新制的加绣青龙团式的黄龙国旗。这两条商船所组成的船队,搭载的是大清议和使团,其目的地就是不远处的日本马关。
公义号上,舰首迎风站立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三十许人的年纪,一身二品的顶戴官服。在他旁边,却是一位垂垂老者,须发皆白,脸上清癯的有些走形。老者这会儿正半闭着眼睛,身上裹着毯子,怔怔地定在那儿,就瞧着日头逐渐从海面上升起。
这老者却是此次谈判,大清国的全权使者,北洋大臣李鸿章。
老李这会儿心里头可是感慨万千,迎着初升的旭日,这心里头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一路东行,每逢日出,不论怎么严寒,老李一准儿掐着时间定在船头,一直到日上三竿这才施施然返回船舱。在他看来,这日头就好比对面的岛国,仿佛一轮新日,冉冉升起。想想也是,小小日本,即便在开战之前,老李也没把这小小的岛国放在眼里。几千年来,都是岛国的统治者每每上书天朝,恳请朝见。名义上,国朝可是上国,而日本,只是个藩属而已。
短短二十年,也只用了二十年,这个岛国陡然间就发生了巨变!明治维新变法,而后是开工场,建军队,买轮船。一番忙活,磨砺了牙齿,再而后突然就掉过头来狠狠咬了大清一口。这一口可真狠啊,生生将大清国的支撑,老李穷几十年之功的北洋彻底打得支离破碎。陆军还剩下不点儿的营头,水师全军覆没!
老李自个儿也在反思,究竟差在哪儿了?按说,早在明治维新之前,大清国就开始了洋务运动。买兵船建工场,银子雪片一样朝外撒,生生变戏法一般变出来一支水陆劲旅!也正是因为北洋的存在,各国列强瓜分中国的举动,才略略收手。北洋水师,更是在成立之时,堪称世界第七。起码在亚洲,绝对是一支无法忽略的势力!
可就是这样,北洋还是败了,连带着朝廷也不得不求和。说句心里话,老李也不想卖国,也不想百年之后让人家戳着脊梁骨骂‘卖国贼’。他本身也真想着国朝中兴,而后西夷屈服。要知道,他的老师可是曾国藩,从一开始他就走着跟曾国藩几乎一样的路子。
有所不同的是曾国藩为了些许清名可以干脆地抛弃一切,甚至玩儿起了告老还乡。可他李鸿章不行,他实在不放心把苦心积攒的加点儿交给他人手里。遍观国朝上下,有他李鸿章这能耐的几乎就是没有!这种情况下,他能放手么?
可就是如此,几倍于日本的大清国还是败了?到底是为什么?怎么就会败了?国力?财力?军力?按说,这几样大清可都是占着优势呢。唯一所欠缺者,就是人!
看看吧,明治二十年,日本人才尽出,且上下一心,但有所命,所有人等必定万众一心。再反观大清……还真是应了那句话:“当官儿不做事,做事儿不当官。”几千年下来的官场习气在那儿搁着呢,一辈传一辈,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要想当出头鸟,那就得做好准备等着挨刀子。软的硬的,明的暗的,十八番套路下来,这人准得跌下来。而且爬的越高摔的越疼。
眼前,已经出现了日本列岛的影子。冬日里,灰蒙蒙的一片。老李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伊藤博文……老夫是真羡慕你啊……老夫自认才智不输于你,若我也有这么个环境,若有如同明治一般英明的天皇,还有前赴后继为国效力的文武,大清还能是这样么?诶……”
老头子的自言自语,惊动了旁边正在眺望的年轻人。“父亲……马关就快要到了,你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年轻人是李经方,李鸿章名义上的长子。
李鸿章苦笑着摇摇头:“我就在这儿等着到地方,伊藤……肯定早早的就在码头等着我了。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是来挨刀子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如此,躲起来有什么用?”
这么些年下来,他一直自嘲自己就是个裱糊匠,而大清就是个破房子。他老李拆东墙补西墙,这才勉力维持了这个局面,否则,大清朝现在能不能走到今天都是两说。保不齐就被发匪早早的给灭了。这么些年兢兢业业下来,他老李对得起大清了。可就在此战败之际,朝廷却丝毫不顾他这位臣子的意愿,强迫着他出使日本,全权定夺谈判事宜。
老李知道,经此一朝,他算是彻底的倒台了。即便日后起复,也再难有所作为。而且,这国贼的骂名他是背定了。
李鸿章这会儿心里头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琢磨着既然选了主子,就得尽忠到底,且不论身后事如何,这和谈总得办下来。经他之手,能少赔一些总是好的。
旋即,老李又想到了何绍明。这一想不要紧,只要一想到如今这何绍明早就成了大清朝确确实实的国贼,已经是藩镇割据,不停朝廷号令,更有曹操、王莽之相。其历次通电的语气之中,颇有些‘保中国不保大清’的意思。可就是这样,全天下楞是称其为‘国之英雄’。而他老李实心忠于朝廷的老臣子,却成了国贼,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最让人哭笑不得的笑话,莫过于此。
“父亲,已经到了……”
老李摇头收拾了心思,昂首阔步朝后走去。心里默默念叨道:“且看吧,且看何绍明到底能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子来。”
马关,港口。
沉闷的汽笛声越来越近,两条承载着清国使者的商船已经靠岸。
而在岸上等候的伊藤、陆奥等人,脸色却半点儿也没有战胜者该有的喜悦。也许是冰冷海风的缘故,二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凝重。
李鸿章作为清国的全权代表,而日本的全权代表,自然就是首相伊藤博文以及外相陆奥宗光。论眼界、政治、外交手腕,这二人的确是日本名副其实的最杰出者。选择此二人谈判,这是大家公认的。
清国李鸿章前来求和,谈判地点就选在马关,这一直都是伊藤梦寐以求的。无数次梦中,他都在幻想着有这么一天。马关议和之地春帆楼,本是日本医生藤野玄洋于一八六二年开办的诊所。此楼所处之地居高临下,风景秀丽,附近有一处温泉可供休养。藤野玄洋医生死后,其女美智子不通医术,但独具慧眼,在这里开办了一家河豚料理店。
对于春帆楼,时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别有一番感情。当年的伊藤博文经常在马关一带活动,经常光顾美智子的河豚料理店。一日,食至兴起的伊藤博文从楼上远眺关门海峡,碧波之上的点点渔帆令其感动不已。联想到自己别号春亩,伊藤博文不禁兴致大发,为此店取名“春帆楼”。选此地为谈判地点,想必伊藤博文也如日本政府在甲午战争中所作的一样,要拼命吃下清政府这条“河豚”。
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伊藤心里除了苦楚竟然没有半点的欣慰。事实证明,再愚蠢的河豚,先天性也有着毒囊,使用者一不小心,不但吃不到鲜美的河豚肉,反倒因为刺破毒囊而丢了性命。
碰巧的是,就在此次预谋已久的征清之战中,日本不小心碰到了何绍明这个毒囊!第三师团全军覆灭!第五师团损伤过半!第二军全军猬集在辽东半岛南端,一日三惊,岌岌可危!如果事态进一步恶化下去,甚至单单就是一个何绍明,领着一支突然冒出来的关东军就能消灭半数日本苦心二十年建立起来的陆军!
耻辱!悲哀!沮丧!无奈!
种种情绪汇集在一起,熟知具体情形的二人已经如丧考妣。拥有绝对海军优势的日本不会战败,但是即便作为战胜国,日本可以得到的补偿,远远不能弥补之前的损失!
形势走到了今天,日本不得不与清国议和。一是大日本帝国已经打不下去,无力为继了;二是因为,如果不从速,辽南很有可能就成为帝国陆军的第二个朝鲜,到时候就得研究一下到底谁胜谁负的问题了。日本有海军,清国北洋水师覆灭,可偏偏日本陆军尽失不说,国库更是穷得连老鼠都不光顾。这样的情形之下,日本很有可能不败而败,清国不胜而胜!
如此微妙的局势,是事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二十年啊,整整二十年的处心积虑,他们以为彻底研究了清国这个对手。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了,一度在开战之初,事态也的确按着他们的预计在发展。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骤然就冒出了个何绍明,领着一帮子关东军将帝国陆军打了个稀里哗啦。
说一千道一万,二人心里头只有对何绍明的愤恨!倘若没有何绍明……倘若没有关东军……倘若日本陆军能提前熟知这个对手……倘若……,只是,历史是不可以用倘若的。事实已经发生了,木已成舟,再难挽回。而如今,他们需要做的,就是趁着还没有变成彻底的劣势之前,尽快促成对日本有利的合约。
瞧着缓缓走下来的清国使团,陆奥宗光皱着眉头低语道:“伊藤阁下……您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此事我一人背负骂名就好……”
伊藤博文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陆奥君,帝国生死存亡之际,身为帝国首相,我怎么可以退缩?至于骂名……我不在乎,我坚信,百年之后日本的历史会公正地评价我。”说道这儿,伊藤猛地深吸了口气,而后往日那威严的气势又回到了身上:“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将帝国掉头,不让整个日本列岛沉入深渊……只要渡过这个难关,日本,还有机会!只需十年努力,我们完全可以卷土重来!陆奥君,看着吧,有生之年我等一定会看到旭日旗高高飘扬在北京城!”说着,拍了拍陆奥的肩膀,鼓励地一笑:“走吧,起码现在我们的身份还是战胜者。”
陆奥苦笑:“完全没有达到战略目的……这样的胜利算胜利么?”
走出去好几步的伊藤骤然顿足,而后转头凝重道:“我们不是,清国也不是……若真是论起来,唯一的战胜者,就是那个还在辽南发起对第二军致命攻击的何绍明。”
“何绍明……”
“没错!只有何绍明才是胜利者!我看错了啊……陆奥君,之前我总以为清国没有英雄,总以为我们的对手只是那个腐朽的清政府……我错了,也许在汉城事变之时,我们就应该将目标转移到何绍明身上。如果我们及时掉转方向,以关东军为目标进行备战,如今……还会是眼前这个情形了么?”
陆奥低头凝思一下,骤然抬头惊醒道:“伊藤阁下,您是说……”
伊藤面色如水,眯着眼,拖长的音节道:“没错……正是这场战争成就了他何绍明。如果我们适当拖后发动的时间,那么野心十足的何绍明还会拿着我们做由头,来获取这天下大势么?估计都不用我们动手,清国就会发生内战!到时候他何绍明就不是什么英雄,而是一个国贼!”
怅然一叹,二人对视一眼,随即苦笑摇头。收了惋惜,慢慢朝着清国使团迎了上去。
历史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偏折,却仿佛冥冥中注定一般,即便提早了三个月开始了和谈,可地点依旧选在马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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