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达?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不是全靠着今上恩厚?凯泰这小子不过是沾了光罢了……”
“比不得富察家的,你家老大也红了顶子吧?年纪轻轻就是江南满城的将军,这前程还跑得了?来来,凯泰,快给你伯伯满上……”
后堂里头,庆至满面红光,拖着老大不情愿的凯泰,四下游走于酒桌之上。郑亲王府邸这么些年来就没摆过这么大阵仗,虽然落寞了,可好歹也是个亲王的身份在那。因此,后堂这会儿可谓并朋满座,各部堂官来了一大票。官场上就这么个规矩,从来都是锦上添花,抑或墙倒众人推。甭管内里怎么不情愿,这面子上都得过得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挂着一张扑克脸,挤出虚假的笑容,称赞几声年少有为,抑或是后生可畏之类的。而后端着架子饮了酒,背后里对着凯泰只翻白眼。还有些不少凯泰从前的狐朋狗友,一个个笑得殷切至极,话里话外点着:“兄弟这算是出头了,话说打小咱们都是和泥巴一块儿长大的总角之交,你发达了可不能忘了咱们弟兄……咱也不贪心,门子都走好了,大家伙儿都挂着总兵副将的衔头,到了你小子哪儿讨生活,顺道去帮衬帮衬,你可不能翻脸不认识人。”
还有一些打朝廷逃回京城的宗室子弟,就当着凯泰的面,把牛皮吹到了天上。借着一股酒劲,就差说整场战事完全是他们拼命争取的结果了。
凯泰端着酒壶,始终皱着眉头纠结着一张脸。面色冷到不能再冷,仿佛行尸走肉,木偶一般跟在自个儿阿玛身后。一身窄身呢子西洋军装,在这一片长袖宽袍,如林的红顶子当中,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尤其是,大檐帽下露出薄薄一层短发的鬓角与后脑残,更是与众人拖着上头抹着兰花油的长辫子迥然。
已经有不老少的人,当面客客气气,待凯泰一转身,这小话可就递出来了。
“什么玩意!祖宗规矩都不要了,这不是数典忘祖是什么?”
“跟着何绍明那个活曹操,还能得好?”
“朝廷让这小子练兵,能妥当?瞧着吧,指不定出多大热闹呢。”
凯泰几次忍不住就想跳过去,一把揪住那帮说风凉话的衣领,而后质问:“老子跟着何大帅,从辽南到朝鲜再到辽南,一路尸山血海杀出来,活生生救了这场国战。最危险的时候差一点就死在了朝鲜……那时候你们在哪儿?这会儿又有什么资格说风凉话?”依着他的性子,一言不合很有可能就抽了手枪指着对方脑袋。可是今儿,凯泰偏偏在这一股子迎面而来的腐朽当中,憋闷的喘息不过来,更加无力去反驳什么。只是木头桩子一般跟着那个仿佛没带耳朵的老爹,一桌一桌地转着圈儿。
“也许……差事下来,出了京城能好不少吧?”
后堂进把着门口,内里一众官员、贵胄,起码脸上还挂着点儿虚伪的笑容,可这一桌上的人却是人人脸现不忿之色。郑王府宴客,请的客人不是达官贵人就是天演贵胄,这席面安排也是按照身份来的。身份越高,这席面就越往里,反之越往外,这身份自然就低。除了后堂,乃至于院子里头的流水宴席,不老少的席面上都坐着四九城的破落户。当中还有不少人白天摸黑了脸给人当车把式,晚上换了身衣服,就成宗室子弟了。
这么安排本来无可厚非,这人分三六九等,要是大家伙乱了身份都挤在一起,那可真出笑话了。可偏偏,这一桌上客人,人人都不满意。十来个人,自中间的黑矮子以降,每个人都把着酒杯喝着闷酒,而后拿不屑地目光瞟着周遭的一切人物。
时而瞧着后堂里闹得热闹,就会重重地冷哼一声。
这黑脸矮子不是旁人,却是头些日子风光一时的南海圣人康有为。康圣人眼见着朝廷丧权辱国要求和,当即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一万四千多字儿的上皇帝书。又跟一帮子弟子来回撺掇,联合了十八省的举人,叩都察院来了个公车上书。
这事儿闹得挺大,康圣人也接着此事风光无两,如今士子当中,谁不知道他南海圣人康有为?前些日子,康有为一一举中了进士。考中进士后,康有为被朝廷授予户部主事之职。康有为的科考路走得颇为坎坷,他小时候虽有神童之誉,但秀才就考了三次,举人更是考了七次之多,直到最近才时来运转,考上举人后便顺利的中了进士。不过,对于当时已是三十八岁的康有为来说,功名只不过是对自己能力的一个证明罢了。毕竟,以当时康有为的名声,远比那刚刚获得的进士头衔来得更加响亮。
不过,康有为一向自诩为圣人,从来就是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这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是满足不了康圣人的雄心壮志的。早在甲午战争之前,康有为就曾尝试向朝廷上书,但都因为上书无门而无疾而终。可如今不同了,康有为现在是新科进士、户部主事,三十八岁的年纪正是他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时候。甲午新败,人人思变,康有为觉着如今是个最好的机会,正是一展抱负的时候。
可没想到啊,这刚刚要展露头角,就在这儿遭了冷遇。席面摆在门口,大门敞开着,小风嗖嗖地往里头灌着,冻得康圣人不但身上冰凉,这心里头也是冰凉。瞧着意思,估摸着到了散席能敬酒敬到这儿就算不错了。
他康有为几时受过这等气?他从来就自比有管仲之才的圣人,这等闲气他能忍得了?
“瞧瞧,这一桌桌的腐朽坐在这儿,大清朝就是坏在这帮人手里头了。”
“今儿来的可都是后党,老佛爷是张口让皇上变法了,这编练新军可是重中之重,练出来,是给皇上练的还是给老佛爷练的?”
“忘恩负义!差事是皇上给的,顶子也是皇上给的,要是这小子不地道,咱们就参他一本,把他打回原形!”
“跟着何绍明那个活曹操出来的品性能端良?不过又是一个趋炎附势之徒罢了。”
桌面上大家伙儿一通牢骚,仿佛火上浇油一般,让康圣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瞧着凯泰等人从一个桌面转了出来,康圣人瞅准机会,端了酒杯就迎了上去。
“贝子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康某荣贺您高升,还请满饮此杯!”
凯泰一转身的光景,就瞧着一黑脸矮子横在自个儿面前,似笑非笑地端着酒杯。仔细一瞧却是熟人,想当初何绍明甫一入京,凯泰便跟在身旁,没少见这黑脸矮子。现在人家声名鹊起,号称南海圣人。又中了进士,刚升了户部主事正四品的官儿。只是,自个儿好歹也是提督,高康有为不老少,可怎么听这话里话外的口风却像是上官对下官说话呢?
康泰也没往心里头去,只是拿捏着表面功夫答对着:“康大人久违了,我凯泰不过是一介武夫,懂得只是战场上杀敌报国,比不得您啊,听说您这次中了进士升了户部主事?当真是可喜可贺啊,来,同饮此杯!”说着,抄起后头婢女端着的酒盘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天可怜见,这番话可是客套话,可偏偏刺中了康圣人脆弱的内心。屡次不中,早成了康圣人的禁忌所在。是以,康有为当即脸色就黑了下来。僵持着脸色饮了酒,放下酒杯,脸上已经是一片阴狠:“贝子爷,康某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好。”康有为借着酒劲,一脸桀骜放言道:“凯贝子,君恩深厚,你可不能不知深浅啊?”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凯泰一阵纳闷,搞不清楚康有为说的是什么。
康有为也没等凯泰琢磨,自顾自地就说道了:“这差事是皇上给的,简拔你也是出自皇上之手,按说你应该知足,还得感恩戴德。可你瞧瞧,这宴请的都是一帮子什么东西?一帮腐朽而已!”
最后一声出来,已经是满堂皆静。所有人都愕然地瞧着意气风发的康圣人,不知这圣人今儿又要发什么疯。
瞧见大伙儿都瞧着自个儿,康有为得意洋洋,愈发激动起来:“别琢磨着怎么巴结他们,保了自个儿的顶子。你能有今天,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皇上一句话,也能把你打成原型!现在什么情形?甲午新败,人心思变!皇上眼瞅着就要变法革新,除弊端去沉疴。可就在这个当口上,瞧瞧你结交的都是什么人物?一帮子腐朽,朝廷就坏在他们手里了!”
“别以为他们会给你撑腰,不出一年,这帮子人都得从衙门里扫地滚蛋!别以为捧了何绍明的臭脚,你就是个人物了。康某人今儿撂下话,他日要是你们对不住皇上,我就……诶呀!”
康有为诶呀一声,左眼已经成了熊猫眼。凯泰憋闷了一天的火气,终于完全爆发了。一圈打过去兀自不停手,踹上一脚,而后手在腰间划拉着,打算抽了手枪就要杀人。还好旁边几个下人眼尖,生生地拉住了他。否则,康圣人今儿就得横尸当场!
后堂里头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康有为这一番话可算把大家伙儿得罪了个干净。可谓句句诛心,字字入骨!大多数人扯开嗓子就骂开了,什么难听的都有。有些不老成的,抄了盘子就丢了过去。那桌子新科进士算是遭了池鱼之灾,抱着脑袋,连滚带爬灰溜溜地往外就跑。康有为就在两个士子的搀扶下,捂着眼眶,还在喋喋不休着:“反了!反了!目无王法,就等着听康某人的参吧!……皇上开革变法,我就瞧着,看看到时候你们是个什么下场!”
一片纷扰当中,凯泰总算冷静了下来。愤怒没了,只剩下了满脸的苦笑。变法落在这帮人手里,还能好?这朝廷……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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