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北洋大臣衙门。
已是深夜时分,昏黄的灯光下,北洋大臣府前的方砖地坪空旷而寂静。本来这直隶总督府跟北洋大臣府从来都是不分家的,自打设立以来,一直都是大清权臣所独揽。如今破天荒地将其权利一分为二,直隶总督归了北洋派系扶持的傀儡杨士骧,而北洋大臣则属了朝廷委派的荣禄。
杨士骧年纪轻轻的就做到了一方督抚,在此时,真是出了何绍明之外大清国最为年轻的权臣。虽说如此,可杨士骧半点儿兴奋的架势也没有,接了委任折子,头一件事儿就是搬出了总督府衙门,就在后街盘了园子,踏踏实实地当起了他的总督来。是以,如今这宅子是荣禄在住。
深更半夜的,门洞的暗影里,几个带刀的戈什哈如钉子般鹄立。
突然,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车声橐橐在深夜格外惊心。几名戈什哈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手按紧刀柄。马车驶到总督府大门前才停下。车帘掀开,下来好几个人,径直就往门口闯。
戈什哈执刀拦住,低声喝问:“什么人?”
前面一人道:“京师来的,找你们荣大人。”
“荣大人已安歇,有什么事你们明天再来。”
前面的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名帖,“睡了你们把他叫起来,把这张名帖交给他。他若责怪你们有我担着!”
听他说话的口气,再看他的举止派头,戈什哈不敢怠慢,连忙让一人进去禀报。
后堂的窗子内灯光一下子亮了。
荣禄一边披着衣服匆匆往外走,一边问戈什哈:“他们等了很久吗?”
“不久,他们一到奴才就赶快禀报大人来了。”
总督府大门口,荣禄执着怀塔布的手,诧异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到天津来了?”
“不光他,还有我呐!”怀塔布身后暗影处,一个人说道。
借着昏黄的灯光,荣禄看清了那人的面貌,更加惊诧:“刚毅大人,你们两个怎么……”
怀塔布凑在他耳边说道:“进去再说……”
荣禄见二人神色慌张,当即也不多言,引着二人往里就走。
后堂,漏夜更残,三人的密谈紧张地进行着。
“你想想,四章京大闹军机处,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骇人听闻的事,我去找老佛爷,她还是不肯见我!实在没法子,朝里一些大臣元老一商量,就推举我们俩找你来了。”刚毅越说越气愤,整个脸如同杀猪一般成了酱紫色。
“我就纳闷,皇上一意孤行,太后老佛爷却不闻不问。莫非她老人家真的想撒手不管,就在园子里颐养天年了?”怀塔布满脸都是无奈。
如今的荣禄可跟几年前刚从西安回来那会儿不一样了。北洋大臣的衔头,朝堂里头还挂着个大学士,正经八百的权臣。上任之前在园子里头听了个多时辰老佛爷的叮嘱,这些事儿如今看的门儿清。见二人牢骚不断,他反倒微笑道:“太后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这么说,那二位可受不了了。
刚毅一拍大腿:“她就不怕皇上把她怎样?”说话间早就将臣子的分寸忘了个干净。
怀塔布丧气道:“这个说实话,我们这位皇上,你就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老佛爷怎么的吧!”
刚毅冷笑道:“你小看皇上了!他今天敢撤掉你礼部六堂官,敢让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夺军机大权,明天康有为一撺掇,你能担保他不向太后老佛爷下手?别忘了,甲午的时候引何绍明南下的可就是皇上!”
荣禄沉吟道:“刚大人说得对,要让太后老佛爷感觉到这个危险!”
“这个时候皇上会向她下手?你说出大天来,她老人家也不会相信嘛!”
荣禄抚须而笑:“不用我们说,让康有为他们来做。”
刚毅光听荣禄在那儿卖关子,这会儿已经急的抓耳挠腮:“仲华,你就别兜圈子了,该怎么样?你就直说!就是把我当枪使唤,我刚毅也认了。”
“刚大人言重了……”荣禄惬意地呷了口茶,这才缓缓道:“我的意思是要两头做文章,这头,要让太后在园子里的清闲日子过不成,感觉到危险的确一步步在向自己逼近,这样,她老人家才会下决心;那头,要引诱康有为他们一步步篡夺权力,最后,迫不及待地铤而走险。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动手了!”
怀塔布摸了摸脑袋:“仲华,可别闹大发了……这变法咱们也不反对,要不是康有为逼上门绝了咱吃饭的家伙,咱们犯得着跟他置气?这事儿得仔细思量,万不可让活曹操找了由头南下啊……”
“南下?”荣禄仿佛听了老大一个笑话般嗤笑不停:“何绍明才几个兵?铆大了劲十万出头,黑龙江、吉林边境就放了五万多提放老毛子,朝鲜还有三万多跟小日本对峙着,能南下的不过两万人!兄弟明说了吧,这一年兄弟给朝廷练了四万新军,一水的德国操练,再加上山海关的练军,这就是十万挂零!十万,咱们五个打一个还怕他何绍明?笑话!”
“十万?”闻言,怀塔布已经是满脸的喜色,转而突然皱眉道:“不对吧……我记着凯泰那小子手里头还握着不老少的新军……”
荣禄不屑地一摆手:“他?手里就七千出头的大头兵,吃朝廷的饷,跟活曹操有几个关系?嘿,真有事儿还指不定听谁的呢。”
怀塔布总算放下了心,随即兴奋道:“既然如此……好,那咱们就仔细合计合计怎么对付康有为!”
浏阳会馆,剑挂床头,琴置几上,谭嗣同将自己的住处题为“莽苍苍斋”。
康有为一进屋就兴奋地道:“复生,你们干得好哇!一入军机,就把那些家伙打了个落花流水!”
看清了来人,谭嗣同谦逊一笑:“这都是老师指导得好!”
康有为连连摆手:“我从未教过你,你却口口声声尊我为老师,实在叫我惭愧。”
“嗣同虽然没有得到老师亲为授业,却因敬仰老师的道德文章,一直以老师私淑弟子自许的。”
这几句马屁拍得康有为脑袋充血,脸色涨红,差点儿就失了理智。好半天才道:“这更让我惭愧了!唉,你们的老师没有用,虽蒙皇上信任,却于仕途上毫无进步,怎么好带着你们去完成维新大业啊!”说到最后那语气竟有些酸酸的了。
天可怜见,如今他康圣人只是皇上的私人幕僚,而他手下的人物却一个个飞黄腾达,这叫他康圣人心里头如何平衡?
一旁的杨锐插言道:“孔子没有官职,天下都奉行他的学说;老师官职虽低,但仅就四位新军机章京而言,皆是康门弟子,老师难道不因此感到欣慰吗?”
听了此言,康有为总算得到了些许欣慰:“说得也是,复生啊,你们几个奉恩诏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这就好比是唐朝的参知政事,是四位新宰相呀!”
“老师却是举世公认的维新领袖,足可以号召天下的。”
康有为不禁露出笑容,“嗨,不说这些了。”他的目光忽然被案几上那具古琴所吸引。那琴造形古朴,琴身上镌刻着泥金楷书“崩霆”二字。
审视良久,康有为问道:“琴名‘崩霆’,想必有些来历?”
谭嗣同微笑着,目光深沉,一边回忆一边道:“这还是那年在浏阳,雷电将我家院子里一棵约六丈高的梧桐树劈倒了,我用树的残干,做成了这具琴。”
一旁的杨锐也来了兴趣:“复生还应该有所寓意吧?”
谭嗣同抚摸着琴身,凝重地道:“雷电劈倒了它,是要我来成全它!我将它做成这具古琴,让它铿锵之声长留天地,才不枉了它的良质美才!”说着,他伸出手指,在琴弦上轻拨几下,立即,空气都似乎铿锵作响。
康有为不禁叹道:“剑胆琴心,这句话只有复生当得!”
杨锐也道:“今日就请复生兄弹奏一曲,如何?”
“嗣同敢不遵命?”说着,他取过琴来,置于膝上,左手轻抚,右手微扬,正要弹奏,林旭一头撞进屋来。“复生!啊,正好老师和卓如也在……”
“什么事这样慌张?”
林旭仔细地关了房门,这才低语道:“昨天晚上,刚毅、怀塔布去了天津!”
康有为眉毛一动:“找荣禄?”
“对,在这之前他们又去找了太后,可太后还是不见。于是他们就去了天津,据说与荣禄密谋了一夜。可惜内容不得而知。”
杨锐不屑地道:“不管他们密谋些什么,擒贼先擒王,上折子,打掉荣禄再说!”
不料,康有为却道:“不,先打李鸿章!”
几个人都一惊。
李旭奇道:“老师怎么突然扯到李鸿章身上来了?他现在正出洋考察,并未介入当前维新与守旧两派的争斗之中来啊!”
谭嗣同也道:“何况他就剩一个总署大臣的虚职了,撤了也没什么意思呀!”
康有为拈须笑道:“要的就是这个没意思!你们想,荣禄现在手握兵权,又是太后面前红得发紫的人物,要打掉他,谈何容易?而李鸿章,名声很不好,谁都怕沾染他,更不用说替他说话了。”
“既然这样,我还是那句话,打掉他又有什么意思呢?”谭嗣同坚持自个儿的观点。
“这又变得有意思了!第一,李鸿章虽然是虚职,但他品佚最高,如果他这样高品佚的大员,我们都能通过皇上随意任免,那其他的人更不在话下了!第二,李鸿章一直是太后最信任的人,打他,可以试探太后。太后不管,那说明她是真心归政,或慑于我维新变法的声势不敢管;她若管了这事……”康有为的面色变得严峻起来,低沉地道:“那我们就得放下其他计划,集中力量对付她!”一番话说得大家的面色都严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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