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高大的阿拉伯白马上,何绍明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停地向周遭挥舞着右手。队伍缓缓而行,从入城到现在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持。穿越至今近八年,他已经渐渐融入了这个时代,也就是偶尔午夜梦醒时分,才会依稀记起前世的种种。可就算如此,二十一世纪资讯爆炸时代的灵魂深处对政治的理解,也远高于这个时候的国人。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懂得审时度势的欺诈与妥协外加上维护形象的作秀!
而此刻他所作的,就是作秀。没人比他更清楚作秀的重要性了。平头老百姓,大多是从传闻当中知道他何绍明这个人物的,至于是善是恶,有何喜好,大多都是凭空猜测罢了。此前何绍明一直在蛰伏着,如今趁势而起,一跃从在野党变作执政党,要想获得更多的支持,作秀无疑是其中重中之重。
这会儿的何绍明精神却有些恍惚。算上这一次,他已经四入津门。第一次是去往美国,从美国回返之后去往京师,又过津门。第三次则是使了大笔的银子,谋了差事出士。此前三次,他虽然胸中自有锦绣万千,第二次之后更是富甲一方,可却如同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般,根本没人知道他何绍明是谁。这回不一样了,打了场甲午,有着朝廷做比较,他何绍明与关东军在百姓心中的地位,立刻水涨船高。不老少的人都盛传,说何绍明是武曲星转世,家里头都偷偷供了长生牌位。
“大帅,咱们到了。”张佩纶在一旁提醒道。
何绍明回神,定睛一瞧,可不是么。眼前正是直隶总督府衙,正门口呼啦啦站着一票大小官吏。当先一人,没穿官服,只是一袭白衣,天儿冷也没带帽子,负手而立,桀骜地看着自个儿。此人不用说,自然是直隶总督杨士骧。
飞身下马,何绍明爽朗地笑着,迈开大步迎面就走。“哈哈……,莲府先生,你我二人可是神交已久啊。今日得见,真是何某三声荣幸啊!”
“恭迎何帅!”也不知谁带的头,后头一众官吏呼啦啦跪倒一片。在他们眼里,除了没称帝,眼前的何绍明跟皇帝没什么区别。就是从前,光绪的旨意顶多也就在直隶境内管用,出了直隶,根本就没人搭理。而何绍明此时,坐拥北地,不出旬月,整个长江以北尽归其手。再有个三年五载,一统天下也未尝没有可能。
“诶哟,这话儿怎么说的?何某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各位长辈,这跪的什么道理?赶紧起来,莫要折兄弟的寿。”嘴上说着,何绍明却明显慢了半拍,等到大家伙都跪实成,这才不紧不慢上前,一一扶起。这到不是他虚荣心作祟,对待这些投降的满清臣子,他早就分析了个透彻。这一礼若是不接,这帮人肯定内心忐忑,搞不清楚自个儿的打算,担心日后秋后算账。这一跪实成了,这帮人心里也就踏实了。如今关东军挥师南下,占领的地方越来越大,相应的,管理的人手越来越少。自个儿就算再瞧不上这些满清遗臣,该用的时候也得用,此刻安了他们的心,也算给自己行了个方便。
所有人都跪了,唯独杨士骧依旧桀骜地立在那儿。等所有人都起来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少人心里都琢磨着,你杨士骧装什么纯臣,倒显得老子被主求荣。走着瞧吧,何绍明可不是善茬儿,日后有你的小鞋穿!
“老哥,快快请起……以后这跪礼就罢了吧。男儿在世,上跪天下跪地……关东没这个说法,见了面点点头,握握手就好……”何绍明仿佛根本就没察觉到一般,脸色自然地与众人寒暄着,许久之后,才重新回到杨士骧面前。“怎么,莲府先生面色僵硬,似乎对何某大为不满啊。”
杨士骧笑了,开口道:“的确大为不满!”
“嘶……”周遭离得近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杨士骧是嫌命长了!何绍明一路走到今天,那可是从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光小鬼子的脑袋就砍了几万,不差你杨士骧一个!更何况,你杨士骧前头还算计过人家,两下加一起还能有好?
“哦?”何绍明脸上笑着,心里却颇为不爽。心道你老子还没找你杨士骧算账呢,你如今倒给老子上眼药了……得,且听听你什么说辞吧。“不知莲府何事不满啊?”
杨士骧冷笑着道:“在下不满有三,其一,何帅此前身为朝廷命官,朝廷待你不薄,你不但不思回报,反倒起兵谋反,这是不是不忠?其二,令岳长顺驻守山海关,关东军逼近,令岳下城劝说,你何绍明不顾岳父死活,亦然叩关,这是不是不孝?其三,大兵压境,尸横遍野,甲午国战之后,举国哀鸿!时隔两年,你何绍明再次挑起战事,又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了牵连,这算不算不仁不义?”
“莲府,够了!”瞧着情形不对,张佩纶已经越众而出大声喝止。
杨士骧却怡然不惧道:“张幼樵,做了贰臣的人没资格与杨某说话!”
“你……”
张佩纶复要再言,却被何绍明摆手制止。他倒是被气乐了,背着手,围着杨士骧打转。场面一时间僵持下来,所有人都不敢说话,生怕这个时候触了霉头。空气中,只传来风雪之声以及远处隐隐的鞭炮锣鼓声。
足足转了三圈,何绍明在立定,转而询问道:“莲府,我问你,你此次举城不战而降,算不算不忠?”
“城中无士兵,如何能战?为百万百姓计,杨某此为权宜之计。”
“哦,权宜之计。那我再问你,当初你书信撺掇淮军背后给本帅捅刀子,这算不算不仁义?”
“哼!各为其主罢了。当日杨某就瞧出你脑后有反骨,只恨中堂一心扑在战事上,这才容得你这乱臣贼子坐大!”
何绍明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哦,各为其主。”突然,他变了脸色,厉声道:“我现在很严肃地回答你的问题。第一,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爱新觉罗家一家一姓的天下!我何绍明举兵,那是因为满清已经腐败到根子上了,除了盘剥百姓,再无半点儿作为!放眼神州,河南水患,甘肃大旱,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国际之上,处处与洋夷低头,一条条的不平等条约,差点儿就把整个中国给卖了。如此朝廷,内不能安民,外不能平夷,忠之何用?为天下百姓计,为百年国运计,何某起兵,无愧于心!你杨士骧知道,这个时候,也只有我何绍明才能把中国这栋破房子推倒重建。慈禧不行!光绪不行!就是你们李中堂,更不行!因此,家岳情谊虽重,却比不过苍生社稷,何某舍小取大,何错之有?至于说擅起战端,导致哀鸿遍野……呵呵,莲府先生,何某坚信,此次战事所牺牲者,绝对比不过满清统治下一年内所饿死者人多!”
“我再来说说你杨士骧的所作所为!外侮当前,你杨士骧却为了北洋蝇头小利,不顾大局,算计友军。此为鼠目寸光,不仁不义!甲午之后,位居直隶总督,不思民生国计,懒散浪荡而为,此为罔顾民生,是为不慈!满清腐败透顶,你却愚忠之,忘记了正是这些八旗子弟,三百年前断了华夏数千年礼仪传承,此为认贼作父,不忠不孝!如此种种,你杨士骧还好意思指责本帅么!”
“你……”何绍明的话,字字落在杨士骧心头。噎得他哑口无言,只是捂住胸口,不住地倒退,一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再抬起头,已经面无人色。“好……好啊,没成想名震关东的何绍明不止是赳赳武夫,却有一番好思谋。罢了,杨某如今落在你手里,就没想过善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只求何帅念在百姓不容易,放过城中百姓……”
何绍明缓缓踱步过来,贴近他的耳朵,低语道:“放屁!你想来个杀身成仁,更想让天津卫百姓记得你的好,还想让天下观望风色的官员绝了投靠本帅的念头?嘿,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杨莲府智谋过人,确实名不虚传啊,若非本帅知道你杨士骧是个人物,说不准还真能着了道。那口血也是假的吧……多好的脑袋瓜子,可惜用错了地方!你若是有一半儿的心思放在振兴祖国上,国之大幸,天下之大幸!”
何绍明一番低语,已经说得杨士骧怔怔出神。何绍明这会儿已经幡然离去,越过他,直奔总督府衙门而去。远远的,飘过来最后的话语:“之前本帅已经说过了,除了谋财害命,罪恶滔天的,过往的罪过既往不咎。你杨士骧罪过是大,可最多算未遂……你不是说要眼瞅着我何绍明能走到什么地步么?好,我留着你,你睁眼看着,看看李鸿章已经走绝了的路,落到我何绍明手里,会不会有一番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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