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存在和真理、思想和语言
1.超越此在
超越柏拉图以来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超越以主客二分为主要特征并实现了所谓认识论转向的近代哲学,用对存在本身的研究取代对存在者的研究,用现象学方法取代理性认知方法,建立以揭示存在本身为核心的新的存在哲学,这些可谓是海德格尔一生哲学活动的基本方向,也是他的哲学不同于传统哲学的根本所在。但在究竟怎样来贯彻这一方向上,他前后期之间有着重大差异。
在以《存在与时间》为代表的前期著作中,海德格尔企图通过对此在的生存状态的分析来揭示存在者的存在结构。他当时即已把超越传统形而上学、特别是笛卡尔等人的主体性形而上学当做其哲学的主要目标。他之强调此在的存在是在世的存在蕴含着对世界存在的实在性的肯定,从而与笛卡尔等人将主客分离并将主体性置于决定地位的主观唯心主义(主体性形而上学的主要形式)有所不同。然而,作为他的出发点的此在指的仍然是个人,他不过是以本体论(存在论)上的个人取代作为认识主体的个人。这样仍必然把世界的存在置于个人的制约之下,未能摆脱主观唯心主义。而且,由于他用个人的烦、畏和死亡等情绪来揭示其存在,因而使其哲学又具有了较多非理性主义、甚至神秘主义倾向。
海德格尔本人对《存在与时间》等前期著作中从此在的分析出发所导致的不彻底性早有察觉。为了克服这种不彻底性,从30年代初起他就开始探索如何超出对此在(个人)的生存状态的分析来揭示存在本身的意义的道路。他在当时开设的关于真理问题的课程中,特别是在1935年所写的《形而上学导论》(1953年出版)及1936年发表的《荷尔徳林和诗的本质》中,都已表现出这种变化。在 1947年出版的《论人道主义》中,关于超出此在的界限的存在的真理问题已成了其哲学的核心问题。语言被当做“存在的家”或者说存在通过语言显示出来。而此在则退居到了“存在的看护者”的地位。为了揭示存在的意义,海徳格尔所强调的已不再是分析个人的烦、畏等情绪,而是分析作为对存在的直接显现和澄明的本源性和存在性的“思”及与之相关的本源性和存在性的语言。这样,关于存在的真理问题、思和语言的本来意义及它们与诗的关系的问题就成了海德格尔后期哲学的主要问题。
2.存在的真理
海德格尔(特别是其后期)的真理论不是认识论意义上,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理论,也可以说是他的存在论的另一种形态。正像他的存在论并不是研究存在者,而是研究存在者究竟怎样存在一样,他的真理论也主要不是研究真理是什么、知识怎样与事实相符合,而是研究真理怎样成为真理,即真理成为真理的方式和过程,而这也正是存在者的存在的方式和过程。因此他对真理的阐述仍是对存在者存在的意义的阐释。
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真理论的一个根本特点就是把真理当做判断与被判断的对象的一致或相符合,或者说主客观的符合。尽管各派哲学家对判断者(主体)和被判断者(客体)是什么以及二者如何相符的看法殊异,甚至大相径庭,但他们的符合论都以主客分立为先决条件,都预先假定有与客体相分离的纯粹主体(纯粹意识或经验、思维)以及为主体所面对的纯粹客体。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纯粹主体和纯粹客体都是无法证明的。而且为了检验主客是否相符合,必需假 定对主体和客体都有一定的理解。这种理解不能是以主客相符合为特征的理解,因为那样势必导致无穷的倒退。只有超出主客分立之外而又成为主客统一的基础的东西才使真理成为可能,即基本的真理或者说真理的本质。正如传统的本体论不能说明存在者怎样存在一样,传统的符合论的真理论也不能提供这种本质,不能说明真理怎样成为真理。海德格尔给自己提出的任务就是超出传统的符合论的真理论的界限去追问真理的这种基础和本质。而这与他企图从本体论上追问存在者的存在的目标完全一致。换言之,真理本质上是存在的真理,对真理的揭示就是对存在的揭示。
在《存在与时间》等早期著作中,海德格尔是通过对此在的生存状态的分析来追何真理的。在他看来,真理是存在本身的展现、澄明,或者说是存在的无遮蔽状态。发现真理就是展现、澄明存在。而为了展现和澄明存在,根本的途径就是揭示此在在世的结构,即烦。这种揭示既显现了个人(此在)的存在,也显示了个人在烦的活动中所涉及的他人和世界的存在,揭示了它们作为存在者存在的意义,而这正意味着揭示了其作为真理的意义。既然真理的意义决定于对此在的生 存状态的分析,因此真理实质上以此在的存在,更确切地说,以烦着的个人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为转移。离开了人,就根本谈不到真理。海德格尔明确地说:“只有当此在存在着时,牛顿定理、矛盾原理以及任何其他真理才是真的。在有此在以前没有真理;在不再有此在之后也不会有真理。”这种把真理看做纯粹以个人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为转移的观点,必然导致真理上的主观主义。
海德格尔在后期著作中力图克服这种主观主义。这具体表现在他在追问真理问题时不再从对此在的生存结构的分析出发,而从存在本身出发;不再认为真理决定于此在,而认为存在本身就是真理。存在本身作为人的意识之外的力量和过程决定了人的生存。因为此在的展开状态虽然揭示了人及其所牵涉的世界,但这种揭示之成为可能是因为此在已在世中,与世内存在者处于一定关系中。人一出现就被抛入这种关系中了。海德格尔称这种关系为敞开领域。而打开这个敞开领域的则是存在。真理不再是此在的真理,而是存在的真理。由于这种存在是放出自身的力量,因而是一种自由。存在即自由。既然真理是存在的真理。因此真理的本质就是自由。
3.存在的“天命”
作为真理的本质的自由不是人所具有的某种属性,更无伦理或政治含义,而仅仅是存在的一种打开敞开领域的力量,是使一切存在者得以存在的无可名状的、神奇的力量。海德格尔有时干脆称之为存在的“天命”、因此,对海德格尔来说,现在的根本问题是重新解释存在和作为此在的人的关系,也就是解释为什么不是此在决定存在而是存在决定此在。或者说为什么出发点不是此在而是存在。他现在说,他在《存在与时间》中之谈到只有此在还在时才有存在,意思是指只有此在的存在得到澄明时,才有此在在此。而此在之所以能在此,仍决定于存在本身。他强调他并不认为“存在是作为此在的人的产物”,而认为“存在是绝对超越的”,也就是说,存在并不以任何此在为转移。与包括此在在内的一切存在者相比,“存在在本质上更为深远”,一切存在者之成为存在者就在于它们的在存在着这种活动之中。一切存在者的存在的显现出来并不是由人决定的,而是由存在本身决定的。
人在存在者之显示其存在中是否有作用呢?有。但这不是决定作用,而是看护者的作用。人必需“按照存在的天命看护存在的真理”。换言之,人必需按照存在本身的面貌来揭示存在的真理,而不是创造存在的真理。海德格尔在此所谓看护者的作用实际上是发现者的作用。他认为作为此在的人既不同于理性的、生物的人,也不同于作为纯悴主体性的人。人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不能如实地发现存在,或者说与存在相去甚远。而此在则更为接近存在或者说处于存在的近处,从而能发现存在。所以海徳格尔有时也称作为此在的人是存在的近邻。
正是基于上述理由,海德格尔后期一再强调他的哲学的出发点不是人,而是存在,从而与以人为出发点的存在主义,特别是萨特的存在主义有着原则的区别。萨特把存在先于本质这个命题当做其全部哲学的出发点,而他所谓存在指的是作为主体性的人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萨特的这种观点并没有越出把存在和本质都当做存在者的传统形而上学的框架。不过是把理性派形而上学的本质先于存在的观点倒过来了。在把存在和存在者混为一谈,从而遗忘存在这一点上,萨特同他们并无二致。
说存在者出于存在的天命是否意味着存在是一种超出包括作为此在的人的存在者之上的力量在呢?海德格尔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说:“存在是什么?存在就是存在本身”。一切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人们并不能离开存在者来追问存在。存在的问题仍然是追究存在者的问题。当思想指向存在者时便是指向其存在了。传统哲学的错误不在于追究了存在者,而在于在追究存在者时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当做存在者,而忘记了这些存在者怎样成为存在者,即它们怎样存在。
4.思想和语言
究竟怎样追问存在者的存在呢?尽管海德格尔反对萨特等人从人出发的观点,但除了人,还有什么存在者能追问存在呢?因此海德格尔仍不得不回到人。不过他不是回到作为与客体相对立的主体的人,而是回到人的语言和思想。他对语言和思想作了与传统哲学有着原则区别的解释。这主要表现在他赋予它们以先于主客分立、也超越个人存在的本体论意义,把它们当做存在的直接显现。
海德格尔的所谓思想指的不是具有工具性和功能性的科学和逻辑思维,更不是存在物 (不管是物质的或知觉和观念等精神存在物)的一种特性,而是作为此在的人对存在者的存在的显露、澄明、呈现出来,或者说存在者的存在呈现于人的思想中。在此,此在的思想与存在者的存在是同一的。思想指向存在者的存在而非任何其他东西。
由于存在者的存在并不是有规定性和确定性的东西,而只能是存在着或者说存在的活动或过程,作为对存在的直接呈现的思想同样如此。思想不能像知识那样用表象或概念来表达,人们不可能、也不应设想给思想下一个普遍的定义。要人回答什么是思想就是让人去思 想,或者说,你要知道什么是思想,就必须自己去思想。思想是存在性的,或者说本源性的。因此,思想不是在存在者状态下的东西,而只能是存在性的或者说本源性的。思想意味着自由和创造。
思想究竟怎样呈现存在呢?海德格尔认为是通过语言。“存在在思维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语言就是思中之在,即把思所思的存在说出来。这样的语言并不是表达知识的工具,也不是逻辑和语法结构,而是对存在的意义的直接显示。海德格尔承认思想和语言总是人(此在)的思想和语言。但他又特别强调要从中排除人类学因素的影响。必须把思看做是纯粹的思存在的活动,即和存在同一的活动。必须把语言看做是存在的直接呈现。也就是说,人必须使自己处 于一种无我之境。既不受“公众”、“常人”的诱惑,又不囿于个人的主体性,而使自己作为纯粹意识把存在本身呈现出来。而语言正是对存在的呈现,就是让存在本身说话。从本源上说,听者和说者原是一人。他是有话要说然后才说话,而有话要说意味着先从存在那里听到了这些话才说出来。因此语言不是人的工具,而人倒是语言的工具。因为体现存在的语言正是通过人的说和听而呈现出来。正像思想是存在性的和本源性的一样,语言也是存在性的和本源性的。
5.哲学的终结和思想的复兴
海徳格尔认为,传统哲学的主要错误就是在存在者状态下来看待思想和语言,不把它们当做存在的直接呈现,而当做知识,或者说对它们作了技术性、工具性的解释。这种解释可以追溯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在他们那里,思想和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为行动服务的技术和工具,由于人们对思想和语言作技术性和工具性解释,于是便把哲学同对思想和语言作技术性和工具性解释的各门科学相提并论。但这样一来,哲学便把真正的思想放弃了。“知识产生了,思却丧失了。”这正意味着哲学专注于对存在者的研究而遗忘了存在者的存在。这样的哲学是作为一门知识或者说学问而产生的。它必然把对本源性的存在问题的研究当做对存在者的研究,因而必然是形而上学的。它越是发展得完善,就越具有形而上学性。海德格尔认为这样的哲学从古希腊发展到欧洲近现代已到了尽头。
现代西方哲学的危机实际上意味着亚里士多德以来传统哲学的终结。
但是,作为形而上学的传统哲学的终结只意味着它们在研究存在性和本源性问题上的失败,而并不意味着这些问题本身的终结。它们所不能完成的研究可以而且应当由具有存在性和本源性特征的“思”(思想)及作为其显现的存在性和本源性的语言来承担。海德格尔由此宣吿传统哲学时代的终结和“思”的时代的到来。而后者的根本特点正是超越主客二分、超越对知识和确定性的追求,而去直接谛听存在的声音,去澄明、显示存在本身的意义。他认为苏格拉底以前的希 腊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以及以徳国浪漫派为代表的一些近代艺术家、诗人的作品中的语言接近于这种语言。因为他们的语言是抒发性的而非描述性的,未受到概念和逻辑思维的扭曲。从中可以谛听到存在的信息。只要恢复和谛听这种语言,就能重新接近被遗忘了的存在的真理。因此真正能澄明和揭示存在本身的与其说是哲学家,不如说是诗人。在海德格尔看来,诗并不只是一种艺术形式,不只是具有审美的意义,更重要的是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只有诗人才能超越主客二 分的思维模式,“以不同于把世界加以对象化的蓄意贯彻意图的方式意愿者”,从而能达到对存在的澄明之境。正像传统形而上学的时代将被“思”的时代所取代一样,传统本体论将被诗化本体论所取代。“思”的时代就是诗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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