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rbidge, J. (2007). Hegel’s Systematic Contingency. Springer. pp. 1-9.
John W. Burbidge/著
何啸风/译
黑格尔是偶然性的思想家吗?黑格尔的历史观?黑格尔如何看待历史的偶然性?
一、理性真的统治世界吗?
柏拉图的《理想国》有很多问题等着我们去回答。它个人的灵魂与政治秩序都分为三层,其中理性和理智位于最上一层。只有用理性来统治高尚的热情和庸俗的欲望,我们才能过上有德性的生活。亚里士多德更进一步,用“幸福”来定义有德性的生活(按我们的天性生活)。当然了,他也区分了满足好奇心的理论理性与统治热情的实践理性,不过,终究是理性调和了我们的情感,让我们不至于在放纵中迷失自我。理性(如《斐德罗篇》所说)是拉车的缰绳,驾驭着拉车的飞马。
这种做法,已经是公认的智慧了。人们认为,最好的做法是用冷静的思考来统治热情。理性是用来统治世界的。
这种做法的真正意义,不是它被运用于个人生活的方式。我们知道,很多人受到欲望驱使,受到热情驱使。在这两种情况下,他们的生活像过山车一样,一会儿大喜,一会儿大悲。与此相反,长时间对自己生活感到满意的人,与这些欲望采取了反思性距离,把这些欲望组织成统一的整体。这些人享有真正的幸福。
但是,当柏拉图把这一结构运用于政治秩序,关键转折就出现了。哲学家必须成为国王。国王必须成为哲学家。也就是说,建构一个城邦、国家、民族的决断,必须与热情、欲望保持距离,把这些欲望组织成有序的整体。理性必须决定国家的构造。这样一来,热情和欲望就被分配到合适的领域去发挥作用。
可是,这么做有一大缺陷。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从理性的命令转向他的先验历史观时,他说明理性没有(实际上无法)统治热情。热情会反抗施加在它身上的束缚。一旦时机成熟,欲望就会夺回它们的权利。于是,城邦陷入一片混乱。在理想国度中,理性统治一切,可是,热情和欲望决定了历史发展的方式。这恰恰标志着人的城邦的堕落和灭亡。人类历史,不过是黄金时代过后的堕落。
启蒙运动颠覆了这种观点。它认为,过去恰恰是热情和欲望统治一切的时代。奸诈的贵族和狡猾的牧师利用群众的欲望满足他们的利益。于是,产生了压迫和迷信。伏尔泰大声疾呼,“打倒那些败类”(Écrasez l’infâme)。对于伏尔泰的同仁们,目标是让理性重新统治一切,创造一个让理性告诉我们该做什么的社会。康德最好地表达了这个观点。历史是热情和利益统治一切的领域,而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创造一个按照理性道德标准(定然律令)进行决断的社会。在采取道德行动时,我们必须忽视热情和欲望驱使我们做的事(甚至去做相反的事情)。在康德比较乐观的时候,他甚至认为,我们可以创造一个把道德律令作为规范的社会。因此,不同于柏拉图,启蒙运动认为,历史是理性越来越占上风的领域。人类在朝着更加启蒙、更加合理的社会前进。理性终将统治热情,创造柏拉图的理想国度。
因此,当我们看到黑格尔关于世界历史的讲演(学生记下的笔记,以及他亲手写的1830-1831年手稿),我们不禁感到震惊。毫无疑问,他很关心我们对幸福的渴望。而且他承认道德生活利用反思把热情和欲望组织成统一的整体。在他看来,通过意识到我们在生活中的位置,我们就实现了这一点。道德不是让我们的行动去遵循抽象的和理想的标准,而是去满足我们的环境对我们提出的具体要求,让我们的利益和欲望满足我们的环境的可能性和要求。
可是,当他谈到历史时,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在他看来,幸福的时期,恰恰是历史上没有大事发生的时期。我们把世界变成应有样子的一切努力,都以失败告终。真正改变历史的是我们的热情,是我们的利益,是我们为了某项事业不顾一切的时刻。某些个体追随着这种热切的欲望,随后发现,他们的行动与同样躁动不安的其他人产生了共鸣。其他人汇集到同一项事业中来,旧的秩序出现了缝隙和断裂,开启了人们至今未曾预见过的新秩序的可能性。这一变革的主人公们,实际上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无法预见实际上的后果。因为发生的事件远远超出最初的热情行动的有限意图。
他们没有进行刻意的安排,没有利用这些事件把世界变成应有的样子。理性是在普遍性中运作的。这种普遍性不仅是道德法则的抽象普遍性,而且是把各种成分组织成统一整体的具体普遍性。可是,热情、人类意志的行动是一种特殊性,它只想消除特殊的决定性条件,只想实现特殊的目标,而忽视让事件变得超乎意料的各种复杂条件。事实上,一旦把超乎意料的新事件放进人类事务这个大熔炉中,我们就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二、热情是理性发挥作用的手段
矛盾的是,虽然黑格尔说历史是热情的领域(幸福根本不是历史的考虑),但是他同样说“理性统治世界”(《历史哲学》)。我们可以回想,他的《法哲学原理》那句格言:“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种观点,与上面的观点似乎截然不同。黑格尔这个杰出的理性主义者,为什么说历史是(而且应该是)热情的领域?他为什么说,理性带来幸福和德性的地方恰恰是没有大事发生的地方?
为了解决这个矛盾,黑格尔提出“理性的狡计”,也就不足为奇了:
热情的特殊利益,和一个普遍原则的活泼发展,是不可分离的。因为普遍的东西是从那特殊的、决定的东西和它的否定所生的结果。特殊的东西同特殊的东西相互斗争,终于大家都有些损失。那个普遍的观念并不卷入对峙和斗争当中,卷入是有危险的。它始终留在后方,在背景里,不受骚扰,也不受侵犯。它驱使热情去为它自己工作,热情从这种推动里发展了它的存在,因而热情受了损失,遭到祸殃——这可以叫做理性的狡计。(Hegel 1955:105)
“理性的狡计”一词,不仅出现在学生们的笔记中,也出现在其他地方。事实上,我怀疑,黑格尔之所以在讲演中使用这个词,恰恰是因为这个词最好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虽然理性统治世界,但是理性不是外显的,不像现实历史那样,在个人的热情中发展着。因此,黑格尔必须求助于对目的论概念的讨论。在对目的论概念的讨论中,在逻辑学中,黑格尔阐明了“理性的狡计”的内涵。黑格尔在《大逻辑》中说:
既然目的自身直接与一个客体相关,并使它成为手段,而且通过手段来规定另一客体,这就可以看作是强力。在这种情况下,目的显示出与客体完全不同的性质,而这两种客体又同是相互独立的客体。但目的既然把自身建立为与客体的直接关系,并在自身和那个客体之间插入另一客体,这就可以认为是理性的狡计……目的又摆出一个客体来作为手段,让这个客体代替它外在地消耗,把这客体委之于磨损,而面对机械的强力时则躲在这客体的后面来保存自己。(Hegel 1981:166)
我们在《小逻辑》中也看到类似的话:
那作为支配机械和化学过程的力量的主观目的,在这些过程里让客观事物彼此相互消耗,而它却超脱其自身于它们之外,但同时又保存其自身于它们之内。这就是理性的狡计。
在《1831年逻辑学讲演录》中,还有一段评论:
活动与客体相对立,但它只是借助手段与客体相对立。由于这一客体,活动又与另一客体(物质)相对立。于是,客观的东西彼此相互冲突。这就是理性的狡计。(Hegel 2001:207)
据我所知,这4个地方是仅有的出现“理性的狡计”的地方,尽管《大逻辑·存在论·尺度》中出现了“概念的狡计”一词。
《历史哲学》、《大逻辑》、《小逻辑》这几段话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词。不过,这个词在英译文中看不出来,因为译者采用了不同译法。“磨损”、“消耗”的原文是动词sich abreiben,或名词die Aufreibung。最合适的英语单词是abrade和abrasion,甚至可以用chafe。虽然《1831年逻辑学讲演录》没有用这个词,但是它同样讨论了客体的相互冲突。这4段话让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海风吹拂的岸上石头相互磨损,直到棱角被磨平,露出光滑的表面。
“磨损”一词说明了,在理性统治世界历史的过程中,热情起到何种作用?在柏拉图和哲学传统看来,热情要受理性的掌控。与此相反,在黑格尔看来,热情要释放出来,完成它们的使命。因为每种热情只代表一种特殊利益,所以,热情在两种意义上是片面的:一方面,它偏袒一方。另一方面,它不考虑全局。这种片面性导致它与其他热情相互冲突。我们的行动之所以永远无法实现我们的意志,是因为它们必须与他人的利益做斗争。因为我们满怀热情地投入我们的事业,所以我们不会投降,而是不断斗争,争夺永远无法实现的统治地位。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磨损”,直到找到一种权宜之计,让大家都能满意,即使我们最初的目的无法实现。
因此,在黑格尔看来,社会交往的普遍结果,不是社会规划的产物。社会交往诞生于地主和商人、工人和雇主、法兰西和英格兰、父母和孩子、分析哲学和欧陆哲学、郊区和市区、原教旨主义和世俗主义的斗争。正是这些斗争,产生了缔造伟大社会的那些传统和习俗。
我们很容易认为,塑造我们日常生活的传统和习俗是对我们自由的限制。当然了,传统和习俗的目标是掌控我们的热情。但是,我们忘记了,这些传统和习俗,同样是热情自由发挥的后果,是热情“相互冲突”的结果。它们是“磨损”的结果。正因为这些习俗是“磨平的”热情,所以黑格尔说,只有我们作为社会成员而行动,才能发现我们真正的自由。当然了,当我们随心所欲地行动时,我们同样是自由的。但是,假如随心所欲的行动没有实现我们的利益,那么,这种自由是不足的。只有利用传统所具有的“磨平的”热情,我们才能真正实现我们心中所想的。当我们接受社会位置并且承担这种位置所要求的职责,我们就实现了我们的命运。
这样一来,我们就走向了幸福,走向了历史的终结。
三、偶然性的地位
但是……热情没有那么容易消除。我们今后依然是追求特殊利益的个体。为了解决过去的冲突而达成的协议,会压迫和限制我们。我们变得躁动不安(restless)。
从一个层面看,这种躁动不安是社会生活的悲欢离合的一部分,是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消失的偶然和琐碎的东西。可是,从另一个层面看,有些人不满足于这种现状,他们清楚地看到现状的失败和不足,受此触动展开了行动。热情在这些少数派的行动中爆发了,这些人顺应了时代的要求,他们的社会位置导致他们身处关键的十字路口。这些人勇往直前,威胁着社会秩序脆弱的稳定性。一旦这些人的热情行动表达了其他人内心潜藏的躁动不安,历史就发生了剧变。安定的社会秩序被认为是片面的,是需要纠正的。不过,这种纠正不是零星的。旧的秩序在革命的浪潮中分崩离析。这种反叛会招致抵制和镇压。即使对秩序的挑战最终失败了,但是,未来也绝不会像过去一样。因为新的社会秩序会公正对待那些在斗争中“磨损”的热情。
在黑格尔看来,“世界历史人物”是一些伟大的军事家: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他们的特点,不光是满怀热情地行动,不受理性的限制。而且他们表达了整个社会所酝酿的躁动不安。其他人纷纷投向他们的旗帜。小布什以更大优势再次当选,****毫不费力地召集一大批人肉炸弹。随着自由资本主义的胜利,本应到来的历史终结,却成了暴力斗争的竞技场,其结果不得而知。
事实上,除了我们的热情,还有别的偶然性同时发挥作用,因为现代社会的习俗要求我们剥削自然,而自然不是不痛不痒的塑料,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自然同样有它的热情,时常带来狂风、地震、暴雨、洪水、沙尘、瘟疫、饥荒。这些热情让我们掌控自然的努力毁于一旦。由此带来的后果,在人类社会中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磨损”在黑格尔的目的论和历史哲学中的关键角色,有很重要的哲学意义。它涉及我们所谓的“理性”、“理性的事物”的意思。我们都是柏拉图和康德的继承者。理性的事物就是普遍的事物,它让所有特殊性、热情、欲望都处于合适的位置。理性的事物,就是利用合适手段产生善好结果的事物。理性的事物是一种和谐的结构,在这种结构中,一切事物都符合善好的观念(德性与幸福融为一体的生活)。即使我们没有刻意遵循柏拉图和康德这些前辈,但是,我们认为理性是避免产生危害的标准。
但是,这种观点不是黑格尔所想的。他一再强调否定的事物(引发矛盾、挑战、扰乱、破坏的事物)的关键角色。理性通过一种狡计而发挥作用,因为理性不仅实现了普遍性,而且是在允许特殊性自由发挥的过程中实现普遍性的。每当特殊性提出自己的诉求,普遍性那种无所不包的总括性就受到了质疑。因此,理性需要热情的非理性,而且利用了这种非理性。这种非理性努力寻求的那种产生整全图景的方式,就是理性。但是,这种成就注定要被热情的行动再一次破坏。
因此,黑格尔的普遍性,不是一种抽象的总括性。它是一种复杂的总体性,把不同元素的丰富多样性纳入统一的、连贯的整体。一旦多样性被削弱,特殊性被压抑或消灭,这种普遍性也不复存在了。黑格尔的普遍性需要冲突和斗争,在冲突和斗争中,特殊性彼此之间区分开来,并且与整体区分开来。
在学术生涯早期,黑格尔提议用“同一与非同一的同一”作为哲学理性的口号。这个口号的要点在于,第一个“同一”与第二个“同一”有区别。黑格尔没有说“非同一的同一”。与此相反,理性既需要同一,也需要非同一——二者缺一不可,二者都是同一幅图景的一部分:普遍与特殊,赞同与冲突,幸福与绝望。在黑格尔那里,没有摩尼教式的二元对立。
如果说“普遍理性”对黑格尔来说有特殊意义,那么,“必然”一词同样有特殊意义。当黑格尔说历史进程是必然的,自然必然遵循纯思维,受过哲学训练的人们觉得他在讨论演绎推理。如果我们知道过去发生的事,我们就能用思维推理出未来的事。没有事情是偶然的。根据这种解读,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成了一个庞大的先天体系,在这个体系中,思维用一种演绎的方式推理出一个又一个特征。
但是,如果热情是理性(无论是在历史中,还是在自然中)发挥作用的必然手段,那么,必然性就无法忽视偶然性。当然了,我们的理性可以确定某些条件会导致某些后果。如果我们限定条件的范围,控制每一个条件,那么,我们就能保证想要的结果发生。因此,某种相对的必然性是存在的。但是,这种情况极少发生:可能会发生在实验室中的严格控制的实验上,但是在在日常生活中极少发生。偶然的条件,与计划好的条件一样,都会影响重大的发展。
各种条件是否汇聚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这是一个偶然性问题。事实上,一旦我们考虑到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我们就明白这种偶然性是必然的。偶然性往往是对现有的规范和、现有的总体性的反应。偶然性所带来的破坏,更多是由它们不是什么来定义,而非由它们是什么来定义。与此同时,通过对过去的普遍性的挑战,特殊性把普遍性简化为诸多特殊性中的一个。因此,它把肯定性的价值变为否定性的事物。任何肯定性的意义,都是随着时间推移才显现出来,而且这种肯定性价值不是通过某种全能的中介者实现的,而是通过特殊性的“相互磨损”实现的。真正的必然性恰恰是:偶然性破坏总体性,从而引发磨损的这个动态过程。这个过程产生的新的普遍性是无法预见的,因为它只从特殊性的相互冲突中产生。但是,在黑格尔看来,作为偶然性过程的最终结果,这种普遍性是必然的。这种必然性绝不能从已知的条件中先天地推理出来。
自从芬德莱的《黑格尔再考察》以来,多少学者都拒绝对黑格尔的理性主义做出这种理解?多少学者都把黑格尔纳入我们对理性、普遍性、必然性的传统理解中?多少文献对否定性的破坏力量闭口不谈?当然,我们确实发现例外情况——尤其是在马克思主义学派中。杜娜叶夫斯卡娅的弟子们,一直强调否定性和特殊性的关键角色(Dunayevskaya 1980:163-177)。可是,他们的影响力很小。
本书的目的正是说明,黑格尔处理传统哲学难题的方法是多么截然不同,因为他严肃看待历史的偶然性——因为“普遍的东西是从那特殊的、决定的东西和它的否定所生的结果”(Hegel 1955:105)。不过,这种方法不是黑格尔哲学的专利。任何时候只要我们严肃看待历史,我们都会彻底改变对哲学的理解。古典的形而上学,与历史是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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