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里希·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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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信息:First published Mon Oct 22, 2001; substantive revision Mon May 18, 2020
作者:Andrew Bowie
翻译: @何啸风 ; 校对:若干网哲邻人部部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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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费希特、黑格尔一样,谢林(1775-1854)是“德国观念论”传统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之一。人们经常认为谢林是哲学上的普罗透斯(Proteus),他激进地、频繁地转变观点,我们很难归纳出他明确的哲学观点。不过,实际上,谢林通常是严格的逻辑性的思想家。在谢林写作的时代,哲学的变化日增。一成不变的观点,可能没法把握新的发展,也可能带来一套站得住脚的哲学体系。在今天,谢林仍然很重要,这是由于他作品的三个方面。第一,谢林的自然哲学。虽然实证层面的观点大多不可靠了,不过他给出了一种自然的解释学观点。这样一来,自然的重要性不局限于科学层面的规定。第二,谢林反对笛卡尔对主体性的解释。他向我们展示,思维主体无法完全对自身透明,而这就预示了尼采、海德格尔、拉康他们众多影响深远的思想。第三,晚期谢林对黑格尔的批判,影响了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等人。在某些方面,阿多诺和德里达也受到他的启发。近年来,气候危机愈演愈烈,谢林对人与自然联系的关注也越发重要了。
目录
1. 生平
2. 先验哲学和自然哲学
3. 同一性哲学
4. 世界时代
5. 肯定哲学和否定哲学,对黑格尔的批判
1. 生平
1775年1月27日,谢林出生在斯图加特附近的莱昂贝格(Leonberg)。1790-1795年,他进入在图宾根的新教神学院,他在那儿和黑格尔、荷尔德林是要好的朋友。1797年,他先是去了莱比锡,后来又到了耶拿,结识了早期的浪漫主义思想家,包括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因为歌德的帮助,他获得了1798-1803年的教职。1803-1806年这段时间,他住在维尔茨堡。从1806年起,他主要居住在慕尼黑。不过1820-1827年时,他待在在埃尔兰根。1841年,他搬到柏林,接替黑格尔1831年去世后留下的教席。虽然克尔凯郭尔、恩格斯、巴枯宁、兰克、布克哈特、洪堡等名人都参加了他的讲课,但是当时的多数思想家很快遗忘了他。不过,很明显,他的哲学思想仍然影响了很多人。这些人之所以拒绝谢林,主要是基于政治上的理由。1854年8月20日,谢林在瑞士的Bad Ragaz逝世。尽管近年来人们开始关注谢林的作品,有关自然主义、自由、美学、认识论和本体论的当代论争中也都出现谢林的身影,但是,在整个英语世界,谢林对现代哲学多方面的影响还是被忽视的。
2.先验哲学和自然哲学
早期谢林的作品(1795-1800)的意义,在于它试图对自然进行新的解释。尽管谢林知道康德已经彻底改变了自然在现代哲学中的位置,但他尽力去避免康德的作品所带来的、当时人们认为有问题的一些观点。在《纯粹理性批判》时期(1781,1787),很大程度上,康德在“形式”的意义上来看待自然,因为自然受制于必要的法则。康德认为,我们可以认识这些法则。这是因为,主体赋予思维形式(范畴),从而和它要认识的东西关联起来。这样一来,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主体的认识能力取决于他通过范畴来判断的“主动”能力,这样的主体如何与我们用规定性来认识的自然相适应?对于这个难题,康德的办法是,把“感性”领域和“知性”领域区分开来。感性领域的自然是受制于法则的表象,而知性领域的主体具有认知和伦理的自我规定性。但是,如果这个主体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那么,我们怎么解释,一个受制于规定性的自然,竟然产生了(在认识和自我规定的行动中)超越规定性的主体?在《判断力批判》(1790)中,康德试图把必然性领域和主动性领域关联起来。他提出,我们不单能在“形式”的意义上来看待自然。对于思考自然的形式的主体,自然也能产生自我规定的有机物,产生超功利的的美学快感。不过,还有两个根本的问题:(1)对于从规定性一部分脱离出来的主体的发生(genesis),康德没有进行解释。(2)这种解释还得弥合自然和自由之间的鸿沟。
自然和自由要如何共存?这个问题在康德的哲学里还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这种欠缺,正导致了这时期谢林哲学的张力,从而为他后期的作品奠定了基础。在1780-1790年代的思想家那里,逃离康德的二元论有两种办法。第一种办法是,我们干脆抛弃物自体的概念,这也就打消了康德对表象和物自体的区分,不用管物自体怎么才能把表象带给主体。如果说我们对客体的认识都来自“我”的主动性,那么观念论者会说,整个世界的可知性都是主体活动的后果。这样一来,我们就需要某种对于主体的新解释,它能做到康德所没做到的。第二个办法是,鉴于自然产生了自我规定的主体性,我们不妨提出某种一元论的解释。也就是说,自然不仅是法则的前后连续。在某种程度上,自然内在就是“主观的”。这种解释能够解释康德的思想所无法提供的东西。这两种办法,都被谢林用来解决康德的难题。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两种办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的:如果自然的本质是产生理解自身的主体性,那么,我们不妨将自然视作某种“超主体”。采纳这种思路的思想家,主要是费希特和斯宾诺莎。
谢林对斯宾诺莎的关注,始于所谓的“泛神论之争”,当时斯宾诺莎的一元论进入了德国哲学的主流。1783年,作家和哲学家雅各比表示,莱辛曾经承认是斯宾诺莎主义者。柏林的启蒙运动哲学家门德尔松和雅各比针锋相对。要知道,在当时,承认是斯宾诺莎主义者,就等于承认是无神论者,这会有危险的政治后果和其他后果。受到康德第一批判的影响,雅各比在《关于斯宾诺莎学说致摩西·门德尔松先生信》(1785,second edition1789)中提出了一个问题,该问题以不同方式反复出现在谢林的作品中。雅各比对斯宾诺莎主义的解释,关系到“无条件者”和“有条件者”的联系。无条件的东西,就是奠定了自然法则的上帝。有条件的东西,就是自然的规定性的关系链条。像康德说的那样,认知上的解释,只能靠找到事物的“条件”来完成。那么,雅各比就要问了:每个解释最终都会走向一种回溯的论证,也就是说,一个条件又依靠另一个条件。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找到事物的条件,又怎么作出对事物的解释呢?所以,想要对自然的一部分进行解释的哲学体系“最终发现的只是无条件者的条件(conditions of the unconditioned)”(Scholz,ed,1916,p.51)。在雅各比那里,这将导致信仰的神学之跃。不然的话,世界的可知性就成了纯粹的幻觉,我们不能给任何事物奠定基础。在1787年第一批判的《序言》里,康德提出,要解决认知的基础问题,我们必须明确:
那“必然地迫使我们去超越经验的界域以及一切现象的界域”者,便是这无条件者,这无条件者乃是理性依必然性并依权利在物自身中所要求之者,因为要想去把条件之系列完整起来,这无条件者是必要的。(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B, p. XX)
我们必须把知识仅限于现象层面,而不关系到“物自身”。从而,我们避免了寻找“无条件者的条件”这样的矛盾。但是,像上文说过的那样,如果主体不像自然一样是“有条件的”,那么,我们就要问一个问题:这样的主体怎么能给我们关于规定性自然的知识奠定基础呢?
对于康德,关于表象的知识,其条件就是“先验主体”。但是,什么样的“条件”是先验主体呢?面对这一问题,康德没有给出很好的答案,这一点是谢林和费希特的共识。在《全部知识学的基础》(1794)里,费希特认为,康德的体系要想成立,“我”的无条件的地位必须稳固。他说:“一切经验意识事实的解释在自我之中揭示出自我,而自我必须事先设定出来。”(Fichte 1971,p.95)这样一来,他就创造了奠基性的角色。他认为,康德没有做到这一点。对于康德,自我能够通过认识活动反思自我,但是我们不能将这样的活动当作表象的因果世界的一部分。这种活动必须是“本体之域”的一部分,是“无条件”领域的一部分。对于费希特,自我反思着自我的活动,而哲学之所以存在,就依靠自我的这种自由行动(the free act of the I)。
在1795年的《论自我作为哲学的本原》和《关于独断论和批判论的哲学书信》中,谢林重审了雅各比和费希特的论点。谢林的做法,在很多方面预示了海德格尔对存在概念的质问。康德的问题是先天综合判断的可能性的条件,而谢林重新解读了这个问题,变成了:判断的领域从何而来?为了产生知识而需要主体的综合的,这样一个世界从何而来?在《论自我作为哲学的本原》里,谢林用费希特的方式表达康德的问题:“绝对的自我如何走出自身,又以一个非我来反对自身?”(Sämmtliche Werke [SW],I / 1,175)。他认为,知识的条件,也就是自我对知识的“建构”。它和它所建构的规定性领域,必须占据不同的地位: “事物不能把自己建构为事物,换句话说,绝对/无条件的事物(unbedingtes Ding)是矛盾的。”(ibid., p. 116)不过,在《关于独断论和批判论的哲学书信》中,谢林表达了对费希特的立场的主要担忧。于是,他舍弃了费希特的术语:“自我怎么能走出绝对,走向对立的事物(auf ein Entgegengesetztes)呢?”(ibid., p. 294)凭借着雅各比提出的“无条件”问题,谢林的朋友荷尔德林也指出了谢林所遭遇的问题。
费希特想把绝对视为一个“我”,这样,导致康德二元论的“自在”自然的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要让某物成为“我”,它必须意识到另一物,从而与另一物发生联系。因此,我们不能仅仅从这种联系的一个方面来描述联系的整体结构。荷尔德林说,对于主体和客体在意识中的联系的结构,我们应当认为,它是在“主客体各占一部分的整体”中形成的。他把这样的整体叫作“存在”。在谢林的哲学的很多阶段,这样的想法都至关重要。
于是,整个1790年代,谢林都致力于解决主客体联系的根据问题。他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采纳康德、费希特的先验哲学的核心部分,来抵消斯宾诺莎体系的致命后果,但同时又不掉进荷尔德林所谓的费希特的绝对自我的陷阱。他1797年开创了自然哲学,后来又发展了它。在自然哲学和1800年的《先验观念论体系》里,对于“无条件者”,谢林的态度一直在斯宾诺莎和费希特之间摇摆不定。在他的自然哲学中,在认识判断中已经理论化的自然,到了认识主体面前,又完成了客体化。而这就导致了康德的表象自然(appearing nature)和自在自然(nature in itself)的分裂。这种客观化,也是自然科学寻找固定法则的结果。但它没能对自然的活生生的动力做出解释,也没能对我们自身的有机物的动力做出解释。在康德的第三批判和后续的作品中,这种动力都得到了关注。在莱布尼茨讨论自然时,这种活生生的动力也占据了一席之地。在谢林眼中,自然本身即“生产性”:
作为“有条件的条件”(conditioned condition)的客体,永远不是绝对的/无条件的(unbedingt),所以我们必须在自然中建构某种非客观的事物。这种绝对非客观的东西,恰恰就是自然最初的生产性。
(SW I / 3,p. 284)
这种生产性不能以它本身的面目出现,它只能以“产物”的面目出现,也就是以“自我压抑”的生产性的面目出现。这一事实,导致康德在物自体和表象之间的二元论。而自在的产物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它们就像水流中的漩涡,不断变化的物质从旁边流过,但由于水流对自身产生的阻力,这些漩涡暂时维持着外表。
接着,谢林试图取消康德的二元论,借助先验哲学的思想,来解释我们对自然的知识。这种解释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知道有一个世界在我们的意志之外独立存在,不受我们意志影响,所以,物自体和“再现”不可能是绝对不同的:
在意识和物质之间,我们可以尽可能地放上各种过渡性的材料,但是,总有一个时刻,意识和物质合而为“一”(One)。这时,我们终究免不了迈出一直不想迈出的这一步。
(SW I / 2,p.53)
“自然哲学”把我们都包含在自然中,作为关联的整体的一部分。诸“潜能”的上升序列构成了这一整体,而这些潜能自身又包含了对立的两极。这就好比一块磁铁,虽然两极相对,但它们牢不可分。作为一种生产性,我们无法把自然视作一个客体。这是因为,它是所有可能“谓语”的主语(subject),也是短暂、客观的自然所构成的“漩涡”的主体(subject)。不过,自然为了变成某种规定性事物而“自我压抑”,这也说明“对自然的所有解释的原则”都是“普遍二元性”,都是主客体的内在差异。这种差异,保证了自然最后不走向静止(SW I / 3,277)。同时,我们必须让主客体差异建立在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同一性的基础上,否则二元论的问题就又出现了。谢林迈出了德国观念论的关键一步,把作为绝对的生产性主体的自然概念,同思维主体的主动性并列起来。就生产性主体而言,它的谓语是表象的客观自然。就思维主体而言,它是综合的条件(the condition of the syntheses)。这种综合既是构建客体性所需的,也使得判断的谓语(predication in judgements)得以可能。现在,摆在谢林面前的问题就是:这两种主体如何联系在一起?
在《先验观念论体系》一书中,谢林重拾费希特的一系列术语,不过很快便放弃了其中的大多数。为提供整个体系的材料的“自我意识历程”之中,一个“绝对自我”回溯性地认识自身——就这样,谢林为我们解答了,思维主体从自然中涌现的过程。这个体系(System)重新审视了先验主体所产生的历程(history)。后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也采用了谢林搭建的模型的其中一个版本。谢林展现的过程是这样的:起初未分裂的我,对自己进行分裂,从而在综合中阐述自己。这种综合,也就是将可知自然世界(the world of knowable nature)建构出来的“产物”。“无意识”是这一过程的开始阶段,它生成了物质自然世界(the world of material nature)。这个阶段接下来是意识和自我意识。谢林说,“将界限(limitation)建构出来的[绝对自我的实践]行动,尽管作为所有意识的条件,但它本身并不会导向意识。”(SW I / 3,p.409)因此,“本体之域”才会对理论知识加以抵抗。他很有先见地表达了一种理论,觉得某种不透明的力量驱动着思维。在精神分析学这里,这种想法已经屡见不鲜了。但是,人们怎么才能从思维通向某种不是意识客体的东西呢?对于整个体系而言,这个问题都至关重要。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就无法理解,规定性的自然怎么会过渡到自我规定的思维自由。
这时,谢林接受了早期浪漫主义思想家施莱格尔和诺瓦利斯的观念。他在耶拿大学认识了二人,他们认为,想要理解无法作为知识的客体,只有艺术才是路径。我们必须经过在理论知识领域呈现给意识的这些东西,才能触及“无意识”。所以,哲学无法对自在的自然进行再现。显然,艺术品和其他物品一样是经验、表象的。但是,它要是仅仅作为规定性客体而存在着,那么,它也就不成为艺术品了。这是因为,艺术品还需要主体的自由判断,需要客体携带某种超出客体性的东西。尽管这种体系的存在要依靠于从理论哲学到实践哲学的转变,也就是用“无条件”的东西打破雅各比的“条件之链”,但是,谢林想要搞懂的是,为什么把现实当作“意识”和“无意识”的互动的产物才是最高的洞见。所以,主观者对客观者的再-现(re-presentation),不能从根本上把握现实。在先验观念论体系中,自然开始于无意识,而最终在艺术作品中成为有意识的哲学/科学知识:“在生产的层面,自我是有意识的;在产物的层面,自我是无意识的。”(SW I / 3,p.613)。我们不能用生产者的意图来理解产物,不然产物就成了“有条件的”客体,成了按照既定法则生产的东西。这样一来,它就缺少某种东西,能够让它从人造物蜕变成艺术品。所以,艺术是“哲学唯一永恒的器官(organ)和记录(document),它始终不断地记录着哲学无法从外部再现的事物”(ibid., p. 627)。就个别科学而言,它们只能遵循充足理由律,延续“条件之链”,而且靠客体在条件之链的位置来对客体进行规定。这样的过程是无止境的。在另一边,就艺术而言,因为光是解释组成客体的材料,解释客体在世界上的位置,这还不足以让客体成为艺术品,所以,艺术客体所展现的是,客体的可知条件(knowable conditions)所无法理解的东西。艺术可以展现我们无法说出的东西。艺术表明了不能说的话。在艺术出现的过程中,主客体的“绝对同一”就丧失了。既然“有意识的”思维是在这个出发点运作的,那么哲学就无法肯定地对绝对进行再现了。
虽然无论是别人,还是谢林自己,都对早期作品不甚满意,不过对于后来哲学关注的很多议题,这些作品还是很有说服力,给人启发的。《先验观念论体系》的模型令人印象深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为创造了对黑格尔意义重大的“自我意识历程”概念。而且,对于主体以及我们在观念上不可及的动力这二者的关系,通过对费希特的超越,谢林提供了一种新的模式,以后将会影响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等思想家。
3.同一哲学
虽然学者一般把谢林的“同一哲学”界定在1801年《对我的哲学体系的阐述》和1809年《论人类自由的本质》之间,但我们不妨说,同一哲学的规划体现在他整个哲学生涯中,不过是以不同方式。同一哲学之所以产生,是由于谢林坚信,我们必须把自我意识着的“我”视作结果,而不像费希特那样视作原初的行动。从而,“我”不能被视作整个体系的生成框架(generative matrix)。在这一点上,谢林离斯宾诺莎更近了。不过,我们要解决的问题,还是阐述“我”和自然世界的联系问题。在阐述的同时,我们还不能延续康德的二元论,不能不解释客观自然产生主体性的方式。
在1804年在维尔茨堡写的《整个哲学特别是自然哲学的体系》,还有1804-1807年写的手稿里,谢林成熟期的同一哲学抛弃了真理的符合论,这是因为:
有差异的事物才能相符(agree),没有差异的事物就是同一个事物。因此,很显然,每种把真理解释成主客体相符(Übereinstimmung)的做法,彼此都是独立的。
(SW I/6, p. 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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