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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mond Ruyer-信息起源(一)

原文选自 Cybernetics and the Origin of Information 第 5 章 The Origin of Information

作者:Raymond Ruyer(1954)

[R. A. Fischer,]克劳德-香农(Claude Shannon)与诺伯特-维纳(Norbert Wiener),皆可算作第一个精确地对信息量(the quantity of information)之概念加以定义的人。[1] 正如我们所见,所谓"基本信息", 其实就是二选一式的(alternative)"是-否"——或者说,就是任何其他 "二进制"决定:1 或 0,右或左,等等。此即信息单位,或被称作 "哈特利(hartley)":

0← α· b →1

A P B

Figure 5.1.

如果我们必须精确地对一条直线上的一个点加以定位,或者对一个给定的图形加以描述,那么信息量必然是无限的。实际上,描述、定位或测量,从来都并非完美无缺的。 让我们考虑一个点 P,我们只知道其位于 A 与 B 之间的某条直线的某一部分上。随后,我们可以通过对左半边的 0 或右半边的 1加以显示(signifying),来知晓其位于左半边上,然后,在这左半边的右半边上,依此类推。二进制数的形式为 0、010101 … 对我们的信息加以表示的二进制数,永远不会是一个 由1 和 0来组成的不确定数列。 信息之精确度是有限的。例如,这里逗号后的第五个数字是不确定的。 信息量仅限于逗号后的四位数字。从 AB 到 ab ,所获得的信息量相当于概率之对数。 而对它加以表示的公式,正是熵之公式,熵同时是概率之对数,不过符号相反。信息是一种负熵(negative entropy)。

这一结果是令人惊讶的,甚至显得 "耸人听闻"。然而,这是自然而然的,且颇易理解。假设直线AB 代表着处于某一均匀温度下的金属棒。我们提高 ab 区的温度。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温度很快便会趋于平衡,重新变得均匀:系统之熵增加了。在前面的例子中,随着 ab 区之缩小,于 A 与B 之间,有关 P 点的信息也随之增加,而在加热棒这一具体实例中,随着温度之均衡,以及 ab 区同整个 AB 区的合并,熵亦随之增加。 熵之增加相当于信息之减少,反之亦然。同样,这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因为信息乃结构(或组织)之同义词,而熵则是解体(disorganization)之同义词。只要 ab 区的温度高于金属棒之其他部分,那么金属棒作为一个整体,便具有一定程度的结构;从词源学的意义上讲,它是 "信息的(informed)",也因此,作为一个观察者,我便是知情的(informed)(惯常意义上的"informed"),亦即,知道在 ab 区发生了一个特定事件。当熵达到最大值时,整个金属棒的热运动( thermal agitation),乃同质的,信息是最小的;先前不同的概率之区域融合在一起。再举个例子, 如果我用坏掉的粉笔在一块坏石板上写字,粉笔灰在整个石板表面上迅速地作均化(homogenization),这一现象便类似于熵之增加,同时也就是信息之损失:写出的字变得难以辨认。如果电话或收音机中的 "静电"达到一定的强度,又或者当调频太弱并下降至使静电得以触发的波动水平,语音就会变得模糊不清。

尽管如此,考虑到任何机器,无论多么精密——包括计算器或反馈自动机——都只能增加熵(因为它们是根据热力学原理运行的),所以它们显然只能对信息加以减少。

电话或收音机中的背景噪声,可以扰乱信息,但所无法想象的则是,纯粹的偶然波动能对已遭扰乱的信息加以复原,抑或无中生有地对信息加以创造。这就像水壶烧开后却结冰般不可能(impossible),或者说,未必(improbable)。熵之方向,乃最有可能发生的状态;信息之符号却正好相反,因此它是一种 "反可能性/概率(anti-probability)",或者用阿瑟-爱丁顿(Arthur Eddington)的一句老话来说,是一种 "反偶然(anti-chance)"。 "偶然"无法对反偶然予以解释。 机器对信息的机械传播,无法解释信息本身,因为机器只能使信息衰变,或者充其量,只能对信息加以保存。 控制论无法摆脱这一矛盾。 如果 "机器对信息的任何操作皆无法获得信息",而另一方面,如果 "毫无理由的......为什么活有机体之基本运作模式,不能与自动机之运作模式相同",[2]那么信息从何而来?

十九世纪末,正是能量衰变原理得到普及的时候,人们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 人们不禁要问,能量之"更高级"形式从何而来?随即,人们得出了对整个宇宙皆行之有效的,形而上学的与神学的答案。 它们甚至为上帝之存在提供了新的证明。既然宇宙就像一只其发条正在松开、解旋(unwinding)的时钟,那么一开始便一定有人先给时钟上过了发条。 十八世纪不合时宜的 "钟表匠上帝"又以 "上发条者"的面目出现了。 上帝不再是伏尔泰、帕利笔下的钟表匠*,而是上发条的人*。

但是,对整个宇宙皆有涉及的问题,往往容易让人怀疑,其提出的理由不够充分,这也许是对的。 今天,很少有哲学家,甚至相比之下更少有科学家,会对能量之"初始缠绕/上条"问题多么关注。

相反,信息之起源与创造问题,却是确切、有条件(limited)而不容忽视的。如果甲通过电话同乙通话,或者甲在石板上给乙留言,那么信息之起源显然同有机体甲有着某种关系。发出的信息,显然并非凭空产生的。其(有意识的)发送者本身已经在一个社会环境(其中存在着无数信息工具)中,知情、受指、获教(informed, instructed, and educated)。但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他仍然扮演着发明(或创造)之源泉的角色。对信息加以口述的人,比对信息加以书写的人,发明了更多。他是熵之 "发条",确切地说,是一个积极的信息提供者。认为世界上单单存有纯粹的传递者(transmitters),是荒谬的。在信息之传播前,还有被创造的信息。人们几乎在这里便被引诱着停止了讨论,并被引诱着,在不做进一步的研究的情况下,便对控制论加以讨伐,就像不假思索地谴责永动机项目一般。

然而,控制论者和机械论者,试图用自催化(autocatalysis)、波动(fluctuation)与耦合系统(coupled systems)等概念来挽救其论点。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 "解决方案"。

他们首先指出——在这一点上,我们认为他们是对的——如果信息量之数学公式与熵之数学公式相同,而符号相反,那么信息同熵之间,便会出现不对称:机器无法对(其所传输的)信息的精确度加以提高,但它可以 "扩展(extend)"信息。报纸的印刷机无法纠正标题中的错别字,但却能将文章印刷成千上万份。

如果我们不再对(信息的)数量作过多考虑,而是考虑信息之扩展,那么熵之(正常)增长同信息之扩展,彼此之间并不存在矛盾。 报纸的印刷机在运转并印刷成千上万份报纸时,会消耗电能,而电能通常会转化为热能。因此,其运行之结果既是信息之扩展,也是熵之增加。在有机结构中是如此重要的自催化化学现象,定然亦乃这种信息的延伸:自催化作用之分子,在某种程度上将自己的形式印刻于数十亿个相邻分子上。

另一方面,在一个并非孤立、绝缘的系统中,通过同世界其他地方的——或者说,更大的——系统进行能量交换,熵可以减少而非增加,只要增长之总量大于减少之总量,这当然不违背热力学原理。 那么,生物显然是非孤立/绝缘的系统。 如果我们说它们可以违背卡诺原理,甚至暗示它们因此具有完全特殊、非凡的特性,那么便如控制论者与机械论者所强调的那样,只是在玩弄文字游戏。它们始终代表着耦合系统。倘若它们是孤立、绝缘的,就会显得非同寻常,但如果我们将 "生物-食物"或 "生物-阳光"系统视作一个整体,它们就一点也不奇怪。水在冰柜中结冰并不奇怪,但就像水在热炉子上结冰亦极其不可能/未必(improbable)一样,因为冰柜使用电力,就像报纸之印刷机一样。就像所有热引擎一样,冰柜创造了局部的 "秩序",但代价是更大和更普遍的 "无序"。

植物之光合作用是一种奇迹般的上升(go uphill)——而非下跌——之反应。 但不应忘记的是,植物分子所捕捉到的光量子,直接为它们提供了(上升所需的)能量。[3] "植物-光 "系统所走的,乃下坡路,尽管孤立地看,植物是走上坡路的,而且似乎通过对熵的减少,来增加自由能。考虑一下通往细砾石地面的楼梯。如果不刮风下雨,砾石就无法回到楼梯上。 然而,一场大雨会使许多小石子蹦跳至较低的台阶上,而极少数的小石子,会偶然地跃至颇不可能的高度。

因此,这些关于耦合系统、波动与自催化的概念,将提供一种方法,来对"生物是如何在对普通物理定律予以遵守的同时,通过对其结构之复杂性加以增加,从而不仅扩展了信息,亦增加了信息量"加以理解。 例如,叶绿素分子在植物胚芽中,便有自己的 "分子"或 "类型"。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分子类型之结构本身可能是突变(该突变由紫外线、伽马射线或宇宙射线引起)之累积的结果——就是说,这些突变逐渐 "积累起来"。

总之,光合作用之现象为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加以调和,提供了主要要素。 活有机体之形成,便是一种巨大的光合作用。有机结构是由(更富能量的)光子所引起的突变,累积而成的,另一方面,同生物体相 "耦合"的能量流,也很容易解释,这些结构之运行过程中的局部上升运动。甚至,心理发明(psychological invention)也可以被视作一种布朗运动,它涉及到的并非分子运动,而是大脑状态,其中一些幸运的波动被捕捉并保持了下来。他就像 "秩序之涌流"上的——或或者说,"负熵"之上的——工厂,也正如任何其他真实系统一样,他也会衰变、退化,只不过是通过涌流之引导(channeling the current)的方式,来使局部的上升运动暂时得以可能。 打电话所需的能量,来自前几天摄入的食物,以及信息本身的结构。 也就是说,将食物能量转化为 "话语能量",其所用到的复杂通道,来自于生物物种成为文明人以来,通过突变、选择和保留而逐步构建起的,有机结构与社会结构。

总之,这就是当代众多科学家—— Erwin Schrodinger、Harold F. Blum、Pierre Auger、Norbert Wiener 和 Joseph Needham——所提出的解决方案。这同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的旧理论并无本质区别,斯宾塞也是通过将物质之整合/集成同随之而来的运动之耗散结合起来,以对结构之进化——亦即结构之显像——加以"解释"。这个 "解决方案"是建立在多种错误、混淆之上的。恰是它所包含的唯一有效论点——即,尽管熵、信息之数学公式是对称的,但它们实际上并非完全对称——破坏了论证之所有其他部分。

I. "秩序(order)"一词含义模糊。 它既指一种同质的秩序(例如,涌流中的所有水分子使磨盘朝同一方向转动),也指一种组织(该组织于多重层次上加以结构)中的复杂结构秩序(例如,磨坊与磨坊主的身体具有组织结构)。 向最大熵——或者说,无序——的常态(normal)演化,将破坏掉这两种意义上的秩序。 在磨坊之下层蓄水池中,水分子向各个方向作随机运动;另一方面,如果没有任何东西对经典物理定律加以违背,磨坊与磨坊主便注定会在毁灭与死亡中,失去其结构。相反,信息只是第二种意义上的秩序,尽管有某些明显的例外。情况一:巴尔扎克在《Physiology of Marriage》中用随机选择的印刷字母,写了整整一章。情况二:假设另一位作者怀着同样幽默的意图,独独用字母 x 撰写了整整一章。情况三:尽管第二种情况下的作文之构成(composition)乃同质的,尽管完全由 x 组成的页面,其秩序可谓完美,但读者在一种情况下所获得的信息,并不比在另一种情况下获得的信息更多。为了让所印刷的字符传达一些信息,它们必须被组织成单词和短语,而单词和短语本身是由意义之统一性构成的。[4]

如果我们对这三种情况下的信息量加以测量,我们会发现第一种情况(巴尔扎克的章节)下的信息量等于 0,因为字母乃随机选择的,但在第二种和第三种情况下,它们具有相同的正值。 然而,这与实际情况相悖,因为 x所组成的章节,同巴尔扎克的章节相比,并没有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 更确切地说,"哈特利(hartleys)"[即信息单位]之数量取决于我们的习惯。如果我们认为每个 x 皆被选作该章的一个重要字母,那么两种情况下的信息量便是相同的。如果我们假定,作者是出于幽默之目的,而想用同一个字母来组成一章,那么信息量就只能通过对这一字母的选择,来加以衡量。

我们倒没必要因此而否定掉信息量之数学定义,但必须认识到,其表面的与相对的性质。在欧洲语言之工业印刷中,我们使用大约 80 个字符。 由于 6 个二进制符号(1 与 0)有 64 种可能的排列方式,而 7 个二进制符号则有 128 种可能的排列方式,因此印刷书籍中的每个字符,基本上相当于 7 个信息单位。 这种测量方法无法对牛顿的《原理》、卡雷姆的布道集(a collection of Careme’s sermons)抑或关于马赛(Marseilles)的历史书予以区分,就像“一米"本身并不能对丝绸与棉花加以区分一样。对信息的衡量,就像所有的衡量一样,必须明智地进行,并同一定的心理背景相对应。如果为了巴尔扎克著作之再版,排字工人有义务对初版的排字 "布丁"(typographical "pudding" )加以完全复制,那么相对于这一意图,我们可以赋予其工作以积极的信息价值。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排字工人最好还是别给自己制造这种荒谬的困难。

因此,我们看到,在第二种情况下,信息之概念乃任意地被应用的,它是绝对相对的,尽管我们总是可以测量之。相反,在第三种情况下,信息是一种绝对的现实:字母所组成的短语(phrases),具有一定的意义。在这里,我们并无必要反对地说,对于一个不懂法语的中国人来说,情况 I 和情况 III 并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我们可以翻译出 III 的意义,而非 I 的意义。我们也没有必要反对地说,这至少仍是相对于一个聪明的读者的存在而言的,而且,在没有人的情况下,文本 III 的意义或 "绝对信息"并不比 II 或 I 多——这将使我们回到这样一个假设,即,信息之绝对性实际上并非出现在人的身上,而是出现在 "文本-人"这个系统中。如果我们再次反对说,文本 III 只是在其他可能的组合中偶然地产生的,在没有其他意识的情况下,其意义并不会比任何其他偶然的组合更多,那么我们是完全正确的。但这样一来,我们就承认,偶然(the chance)本身并不能创造真实的信息,这与论题本身是相反的。

II. 我们不难看出,对"秩序"一词的两种含义所作的区分,对于信息之起源问题的重要性。 我们假定的宇宙初始状态,是自由能最大化与熵最小化,它所代表的,是一种同质秩序,而非结构化秩序。这种初始状态类似于文本 II。因此,我们理解——并同意——科学家们的观点,他们并没有认真对待神学家与哲学家们的说法,他们声称在这种初始状态中发现了 ——"上发条"的——上帝手指之痕迹。我们可以很容易地将宇宙之某些模型,想象成曲率或扭矩(torsion),这样,同质秩序之明显损失就会得到补偿,因为同质秩序总是相对于所选择的参照物而言的。 举一个简单但清晰的例子,如果在球形空间之 0 点发生爆炸,爆炸之碎片最终会同自身相接,并汇聚到反向点(antipodean point),就像对这次爆炸加以再现的倒放片(reversed film)一样。因此,在这样的空间中,熵——或相关的量——只会增加至某个最大值,之后就会减少。同样,如果有更低的水位,让磨坊得以工作的水,同样可以再次得到使用。诚然,在我们的星球上,海平面是一个无法逾越的界限;但在整个宇宙中,我们很难看到有什么东西,能够起到 "海平面"的作用]。

因此,物理学家并不关心熵之上升运动的与同质秩序之起源的神学问题,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他们认为信息的、结构秩序的起源问题同样无需担忧,那就大错特错了。宇宙之任何曲率或扭矩,皆无法自动地重建磨坊,或复活磨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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