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ristopher Vitale
组合(combinatory)这一理念的时代再次到来。列夫·马诺维奇在《新媒体语言》一书中指出,数据库是新媒体时代的主要工具之一。他引用了齐加·维尔托夫(Dziga Vertov)在《拿着电影摄影机的人》(比数字计算机的出现还要早几十年)等影片中使用这种形式对可见世界进行“数字化”的例子,将其视为计算机化媒体时代解/重构世界模式的重要先驱。然而,我们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被公认为现代计算机鼻祖之一的莱布尼茨本人也曾为“普遍文字”的梦想而着迷,这种组合可以将人类思维转化为一系列符号,从而避免人类语言的歧义性。结合第一个二进制数字系统的产生,以及他试图制造机械式加法机的尝试,莱布尼茨的愿望似乎以当代的形式得到了实现,输入的信息撞击计算机,被代谢成数字代码,储存在数据库网格中,然后通过控制论回路与我们——它们的人类中继中心——一起被读取和输出。
马诺维奇认为,在数字时代,时间本身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现代性的线性时间(在维莱姆·弗鲁瑟[Vilem Flusser]看来,现代性的线性时间本身就是由“古腾堡革命”所推动的句子线性所促成的),而是被数据库网格的形式所空间化。在数据库时间中,网格中的每个单元格都包含一个时刻,可以随意检索,不一定按照时间流的顺序排列。因此,打开一个单元格和网格,你会看到自己是个孩子,在隔壁的单元格中,你会看到自己是个老人,而在这两者之间,你会看到自己分裂为卵子和精子。某些实验电影和书籍,尤其是超文本小说,追求一种相关的时间性概念,吉尔·德勒兹在《电影二:时间-影像》(Cinema II: The Time-Image)中将其称为晶体时间。在晶体时间中,在观察者的层面上仍然存在着从现在到过去的流动,但观察者在一系列过去和未来的“单元格”中不断移动,从而将现代时间流的线性与计算机数据库的空间化时间结合起来。德勒兹以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8 1/2》为例,说明了战后世界“时间脱节”的方式,产生了记忆与想象、欲望与期待的相互渗透,所有这一切都在一个多时间的当下,人们探索时间,就像探索一座迷宫结构的水晶之屋,它的众多房间显示了时间的众多时刻。在德勒兹看来,阿兰·雷奈(Alain Resnais)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是一部更高层次的电影,其中的主人公探索了各种虚拟场景,也就是莱布尼茨所说的“不相容”的事件组合,每一个场景都呈现出另类的未来和过去,其中许多不可能同时存在。在德勒兹看来,雷奈的电影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最先进的、与战后时代相适应的时间的晶体形式。
电玩呈现的也许是当今最先进的晶体叙述形式,其形式超越了电影固有的时间线性。许多当代电玩为玩家呈现的虚拟世界就像莱布尼茨在《单子论》(Monadology)中提出的可能世界的组合(这使得肯·瓦克[Ken Wark]在《玩家理论》中将莱布尼茨的上帝称为某种宇宙论电玩程序员)。关键事件会导致岔路,将游戏世界分隔成多个平行现实,玩家一次只能进入其中一个,但通过多次游戏和多重选择,可以探索不相容的平行现实。这种方法以线性形式探索时间作为算法、作为时空晶体的潜在排列。更重要的是,在游戏本身运行的代码层面上,数据库的形式通过一种其形式与其内容类似的生产模式产生了这种作为晶体的时间。在许多意义上,晶体就是时间的形式,或者如米哈伊尔·巴赫金所说,是我们网络数字时代的“时空体”(chronotope)。
更重要的是,这种时间形式与当代量子物理学的关系似乎有些根本性的关系,量子物理学似乎越来越支持量子态在现实化之前能够探索多种时空潜能的观点。许多物理学家似乎认为,只有我们的宏观时间是以线性形式运行的,即便如此,物理学家们认为,这种线性很可能在极端条件下被打破,在那里它又回到了更“空间”的形式。黑洞和奇点破坏了宏观和微观/量子之间的差别,将时间和空间拖回到一种前个体化(或如怀特海所说,前“外延”)状态。许多当代理论家认为,如果我们的宇宙中没有能量流(负熵),时间可能根本就没有“箭头”或方向。从这个角度来看,“时间”从根本上说是多向的,它只是在特定情况下才具有线性。因此,我们当代的文化环境在很多意义上可能是对我们量子基础的回归或共鸣,如果是在更宏观的层面上的话。[如需了解更多相关信息,请参阅保罗·戴维斯的《关于时间:爱因斯坦未竟的革命》或休·普莱斯或朱利安·巴尔博的近期著作。]
这一切,也许出乎意料地把我们带到了黑格尔。乍一看,很少有思想家会比黑格尔更与这种网络化、空间化的时间形式背道而驰。作为辩证法的思想家,作为时间线性递进的思想家,黑格尔似乎是时间线性流动的思想家的典型代表。然而,我觉得黑格尔在思考这种看似“新型”的时间形式的潜力方面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许多人错过了黑格尔时间性方法中非线性的一面,可以说是他的“数据库”的一面,因为他们把阅读的重点放在了黑格尔文本的靠前部分,而忽略了文本的末端。这也是合情合理的:黑格尔的作品既密集又冗长,而且艰涩难懂——其中充满了对过时的科学话题的晦涩探讨,而这些话题对于后面的论证可能是必要的,也可能是不必要的。阅读黑格尔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也许《小逻辑》是其中最快的,但这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对于那些读到黑格尔作品结尾的人来说,他在作品开头勾勒的时间模式,即线性占了上风的模式,在结尾处显得过于简单,而事实上,这是一个关键的洞见。在黑格尔作品的开头,线性占了上风,而到了结尾,空间性不仅占了上风,而且被证明是线性产生的根源。
这不仅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数据库形式的时间性的重点,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代理论。斯拉沃热·齐泽克对黑格尔的解读极具影响力,他将黑格尔视为激进分裂的思想家,认为黑格尔是现在的根本性张裂的思想家。我的感觉是,这种对黑格尔的绽出(ekstatic)的当代解读与那些将黑格尔简化为简单线性的解读一样,都是片面的。
正如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所论证的,黑格尔的作品是以述行的形式写成的。就时间而言,这意味着在他的任何一部著作的三部分中,时间实际上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运作的,无论是作为描述还是作为部署。在《逻辑学》(无论是《小逻辑》还是《大逻辑》)中,黑格尔强调,在第一部分“存在”中,时间在各个时刻之间的运动是在不同的、分离的实体之间“流逝”。在第二部分“本质”中,时间被呈现为把当下分裂为当下的一部分和未来的一部分的虚拟体验,这两个部分都包含在当下之中。这就是齐泽克所推崇的时间形式,在这种形式中,过去永远是怀旧的幻想,未来永远是一厢情愿的幻觉。黑格尔《逻辑学》最后一部分中的时间模式是“概念”。对黑格尔来说,这是一种更终极的时间形式,它包含了其他两种时间的析离的统一体。对黑格尔来说,概念是让时间产生的东西:它不仅是现在分裂为过去/当下,也不仅是时间在过去、当下和未来之间的流逝,而是这两种方式在某种“析离的统一体”中的统一与差异,这种统一体不仅在时间中“运动”,也不仅在时间中“分裂”自己,而且实际上是所有这些在同一“时间”中的统一与差异。在黑格尔看来,这个概念为我们展示了时间本身的无时发生(atemporal genesis)。
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对黑格尔来说,他的著作的每一部分不仅描述了相关的方面,如“存在”、“本质”或“概念”,而且还描述了其中的各个部分——这些部分由文本“较早”部分所描述的世界构成。因此,“存在”被描述了三次——一次是在存在一节中,一次是通过本质的透镜,然后,前面两种关于存在的方法,又都是从概念的角度来重铸的。因此,“存在”不仅在回溯性再加工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而且可以说呈现出三种不同的面貌,其最终形式包含了前两种面貌。其结果是,黑格尔的著作就像分形一样,在多层次的尺度上向上和向下具有广阔的“自相似性”。但是,如果我们要从黑格尔认为最基本的层面——概念层面——理解这些著作,我们就需要把它们理解为不仅在每个章节内部,而且在章节之间都是自相似的。因此,我们在阅读他的著作时,必然需要理解其中所展示的时间模式,因为它是围绕着一个远比人们普遍认为的要复杂得多的时间模式而构建的。
因为事实上,如果我们把黑格尔的著作简单地解读为呈现了三种时间模式——存在(递进)、本质(分裂)和概念(无时发生)——我们实际上只是在适合于作品第一部分的思维模式下,即在存在的“透镜”下解读了这三个部分。我们把三种形式实体化了,而没有通过本质或概念的透镜来考虑它们。如果我们试图解决这个问题,通过本质的透镜来看待时间的三种方式(存在、本质和概念),我们就会得到时间的另外三种模式——存在(从作为其本质的原初分裂中产生的递进,从而产生了在存在的透镜下呈现的所有三种模式——齐泽克对黑格尔的解读,可以这么说)、本质(时间裂变为递进和无时发生,从而产生了在存在的透镜下呈现的所有三种模式)和概念(裂变产生了递进、裂变和无时创生,从而让所有先前的模式产生...)。
将这一逻辑链条推向其最终的超-复杂结论,我们需要能够从概念的角度看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存在(通过所有三种时间模式的递进,直到我们最终将其理解为无时发生,从而让之前的模式产生——这是黑格尔著作运作的常见漫画)、本质(一系列相互交织的裂变,导致无时发生折叠进自身,从而让之前的模式产生...),最后是最基本的模式,即在概念本身的透镜下理解的时间概念。但这可能是什么呢?
在概念的形式下,时间概念实际上与量子物理学家所描述的时间的微观和宏观层面之间的析离关系的不同模式十分相似。也就是说,概念的时间,“概念地”理解,其实就是刚才提到的所有其他八种模式,它们同时被理解为统一体(存在)、相互产生(本质)和概念(所有这些既统一又差异)。这样一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先前看似最终的范畴的分形的三重分割。
在其中的第一个(或存在形式下的时间概念)中,我们看到了与我们在本篇文章第一部分中所讨论的内容相对应的东西,即作为组合的时间——数据库时间。但在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这正是黑格尔可以帮助我们超越数据库时间进行思考的地方。沿着这一逻辑思路,关于概念的时间的第二种方法(这一次是在本质的裂变下进行的)将时间视为从无时中产生自身。也就是说,这种方法关注的是时间是如何通过从它出现并将返回的无时中分裂出来而生成的。正是量子物理学家在讨论从量子多时性到宏观线性的过渡时所描述的。但是,时间概念的最后一个关键方法,即概念地看,时间概念是什么呢?它是所有这些,同时。这就好比一个人可以像量子粒子一样,同时存在于许多地方,所有这些方法都是不相容的,但又相互融合,但同时也像一个宏观实体,在先前的每种形式中都有所区别。既是时间的又是无时的,既在数据库之内又在数据库之外,既是流动的又是空间化的,这种时间概念不仅仅是组合,而且是一种在各个层面的尺度上,在其所有的统一和差异中思考自身并知道自身的组合。
而事实上,这恰恰有助于我们理解黑格尔关于“知”的概念的关键所在。在德语中,“概念”(通常不幸地被译为Notion)的意思是Begriff。源于动词 greifen(抓住),直译为 “把握”。任何黑格尔的入门读物都会介绍这一基本的翻译怪癖,而这很难用日常英语来表达。但正如一些学者所言,把握也可以翻译为“知”。而事实上,这正是黑格尔在其作品中想要表达的。知不仅仅是一个物,也不仅仅是一个过程,甚至不是一个数据库。它是所有这些层面的相互作用、相互交织和相互渗透。因此,黑格尔的时间模型远不止是一个简单的组合模型,而是一种超-复杂的、类电玩式的时间“晶体”,它在“玩”自己——甚至在“写”自己——的过程中,一切都同时且分离,以及两者之间的所有状态。在这里,我们恰恰看到了黑格尔的文本为何必然具有述行性,因为任何试图简单描述这种超线性、因而也是超语言的时间概念的尝试,语言本身都会开始崩溃。
当代许多后结构主义的时间方法,比黑格尔提出的方法要有限得多,或许可以从这种方法中学到很多东西。事实上,像德勒兹这样的思想家,在其大部分作品中将时间表述为柏格森式的绵延时间流,而在其晚期作品中,他将时间概念表述为莱布尼茨式的诸世界的晶体或网络,这似乎正是他的方向。从这个角度看,柏格森和齐泽克的方法,以及其他许多方法,包括数据库的方法,都是作为元素/时刻(无论这些术语在黑格尔提出的时间/无时的知的模式中意味着什么)而被包含在内的。或许,用一个备受诟病的词来说,这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处理时间问题的“后现代”方法,它不再追问哪种形式的时间是真的,而是追问在给定情况下哪种形式的时间是有效的。
这不正是我们在当代电玩中看到的情况吗——在其中,各种时间序列不断扩展和收缩,使我们在某一“时刻”进入收集硬币的模式,同时时钟滴答作响;在另一 “时刻”,我们凝固在一段电影互动中,同时从远处观看自己的线性发展;在另一“时刻”,我们探索游戏的多种路径,将其视为许多不相容的未来,甚至当时间暂停时,我们还可以回到特殊屏幕,修改我们的参数?黑格尔的时间就是电玩的时间,而我们生活的时间或许也越来越多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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