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哲学与心理学 ▹
哲学与真理 ▹
第一部分(让·伊波利特和乔治·康吉勒姆的讨论) ▹
第二部分(保罗·利科和米歇尔·福柯的讨论) ▹
第三部分(让·伊波利特、乔治·康吉勒姆、保罗·利科、... ▹
第四部分(让·伊波利特、乔治·康吉勒姆、保罗·利科、.… ▹
原标题:Philosophie et psychologie; Philosophie et vérité
作者:让·伊波利特(Jean Hyppolite);乔治·康吉勒姆(Georges Canguilhem);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保罗·利科(Paul Ricoeur);蒂娜·德雷福斯(Dina Dreyfus);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
译者:负鼠信息小组(Groupe d'Information OPOSSUMS)
这两期讨论均来自于1965-1966的院校广播电视教育节目,该节目由蒂娜·德雷福斯(Dina Dreyfus)[1]构思,让·弗莱谢(Jean Fléchet)编导。
这些广播节目最近由国家教育文献档案中心(Centre national de documentation pédagogique)和内森出版社(Editions Nathan)以录像带的形式作为《哲学家的时代(Le temps des philosophes)》系列的一部分重新发行,而1993年6月发行的《哲思手册(Cahiers philosophiques)》特刊则对这两篇录像的文字记录进行了转录;需要提及的是上述的转录和本文最初发表的版本有很大差别,本文的版本是经由相关作者编辑的唯一版本。
哲学与心理学
《哲学与心理学》是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同福柯的一次对谈,文字记录收录在院校广播电视教育档案-1965年2月27日,第65-71页(Dossiers Pédagogiques de la radio-télévision scolaire, 27 février 1965, pp. 65-71.);后被收录为《言与文(Dits et écrits)》卷一,第30篇(Dits et Ecrits I texte n°30)。
阿兰·巴迪欧:心理学是什么?
米歇尔·福柯:我想说的是,我们不应该把心理学当做一门科学,心理学更类似于一种文化形式;它是西方社会长期以来人们所熟知的一系列现象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从中世纪的某些地方发现这些忏悔、决疑、对话、表述以及推理的现象,它们甚至还出现在了人们求爱的表述以及十七世纪贵族的圈子当中。
阿兰·巴迪欧:作为一种文化形式的心理学和同属于文化形式的哲学之间有内在或外在的联系吗?我们能否把哲学也当做一种文化形式?
米歇尔·福柯:这里您问了两个问题:
1° 哲学是一种文化形式吗?我得说我并不算一个哲学家,所以我未必能讲清楚。我觉得这可能正是我们如今要解决的一大问题;哲学或许是我们可以用以反思何谓西方世界这个问题的最普遍的文化形式。
2° 然后,作为一种文化形式的心理学和哲学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我认为我们正处于延续了近一百五十年的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之间冲突的关键点上,这一冲突在最近又被那些围绕教育改革的问题重新点燃了起来。
我们可以这么说:心理学以及从心理学出发的那些人文科学自十九世纪以来就和哲学存在各种纠葛。那我们该如何看待哲学和这些人文科学之间的纠葛呢?这么说吧,西方哲学曾盲目地以其自身的认识和方法在蒙昧中凭空划出了一片领域并把这片领域称为灵魂或思想;而这个领域现在又成为了这些人文科学以清晰明了的实证形式加以利用的遗产,人文科学就这样完全占据了这个被哲学划定又被哲学搁置的模糊领域。
这就是我的回答。我觉得那些所谓人文科学的拥护者估计也会很乐意这么讲,他们认为那些源于西方古希腊思想的哲学任务目前得由人文科学承担起来。但我认为这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在我看来这种分析事物的方法显然和实证主义哲学观念有关。
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谈谈另一个事儿,某种人类学的研究从十九世纪开始已经成为了可能,这也构成了西方哲学历程的一部分;这里我说的人类学并不是我们现在称为人类学的那个研究外在文化的专门学科,而是指一种特定的哲学结构,它的出现意味着哲学可以将问题置于我们称为人类有限性的领域之中。
如果我们把人仅仅当做自然人,甚至只是将人作为有限的存在进行哲学研究,那一切哲学不就都是一种人类学了吗?哲学在这个意义上就成为了一种文化形式,而所有人文科学也都可能以这种文化形式开展起来。
您可以把我现在说的当成和我之前讲的完全相反的一种分析,也就是人文科学被重新吸入西方哲学的伟大宿命中的一个过程,它和刚才我们说应该把哲学当成何种人文科学的空泛计划在形式上是一样的。这就是其中的纠葛所在,也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它可能是我们现在及之后一段时间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阿兰·巴迪欧:您刚才说,依照前一种观点,哲学的思路是把与它相关的一些领域划给实证科学,然后由实证科学来确保对其的有效阐释;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您认为心理学同其他学科相比它的特殊性在哪?实证主义能否并是否打算以其自身方式来确保这种特殊性?
米歇尔·福柯:在人文科学从十八世纪哲学中汲取研究问题、领域和概念的时代,我们可以把心理学当做一门研究灵魂的科学,或者一门研究意识或个体的科学。在这点上,我们能很明确地在各种学科可能的交互中把心理学同当时其他已经存在的人文科学区分开来;比如,心理学和生理科学就是对立的,因为我们把灵魂和身体对立起来;心理学和社会学也是对立的,因为我们把个体和集体或群体对立起来。那如果我们把心理学看成一门意识科学,它会与谁相对立呢?从尼采和叔本华的时代来看,心理学和哲学是对立的,这就如同意识和无意识的对立一样。此外,我认为对人文科学的重组和再划分正是围绕对无意识的阐释进行的,也就是说这一过程主要是围绕着弗洛伊德展开;心理学作为意识和个体科学的实证性质从弗洛伊德开始变得不再有效。
阿兰·巴迪欧:那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您认为无意识的问题是重构人文科学的关键要素,如果我们把人文科学视为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时点,那您会赋予无意识问题怎样的意义?
米歇尔·福柯:无意识的问题实际上相当棘手。因为,表面上我们可以把精神分析当做意识心理学之外的一种心理学形式,它给这种关于意识的心理学加上了无意识的层面。事实上,我们也通过对无意识的发现吸收了大量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再是单纯个体或者与身体对立的灵魂问题,我们把这些以往心理学所排斥的问题重新引入到心理学范畴之内;比如身体的问题,我们曾把它归为生理科学的范畴;或者说个体问题,以及个体所处的环境、所属的群体、所在的社会以及个体其从祖辈沿袭下来的思考所倚赖的文化要素,我们曾把这类问题归为社会学的领域;而这种对无意识的发现既不是研究领域的扩张,也不是对心理学的延展,它实质上是心理学对大部分人文科学所涵盖领域的一种吸收,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人文科学自弗洛伊德始都具备了心理科学的性质。过去涂尔干基于社会唯实论把社会当做一种同个体相对立的实体,而个体是最终融入社会的一个实体;同时,那种古老的身体和灵魂相对立的差异观念甚至在十九世纪的心理生理学中依然大行其道;而以上这些对立观念在如今基本都已经消失了,因为现在我们知道身体也是心理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同时是心理学讲的意识经验以及无意识经验的一部分,所以现在心理学基本上无处不在。
阿兰·巴迪欧:看上去这种对人文科学的重构产生了一种心理学宰制一切的图景,这个过程围绕着一种,用你们的话叫对无意识的发现进行着。但“发现”一词往往同科学背景有关,那么您说的“发现无意识”是什么意思?这里我们说的是哪一种“发现”?
米歇尔·福柯:弗洛伊德的确发现了无意识这个东西,他认为无意识是存在于一般人或特定群体中的一些机制。那么弗洛伊德是否对心理学进行了彻底的物化了呢?从现代心理学史到梅洛-庞蒂,再到当代的思想家都在抗拒这么一种物化。我认为这点有可能是真的,但正是在这种被绝对物化的视域下,心理学才可能成为一门学科,哪怕我们只能对这种物化采取批判的形式。
另一方面,弗洛伊德指出无意识具备语言结构;首先,我们自然不能忘记弗洛伊德是个注释家而非语言符号学家;他是一个解释学家或者阐释学家,不是一个语法学家;他的问题不是语言学,而是在于如何解码(déchiffrement)上,这是第一个发现;第二个发现指的是,现在如果我们否认一种物质性的能指意涵,否认一种拥有其自身物质性的绝对书写性,那么如何用注释家或解释学家而非语言学家的方式来解释语言?第三个发现是我们需要需搞清楚这种言说的具体意义;第四个发现,也是最后一点,是我们必须发掘这些符号是通过哪些规则来表义的——正是在这一点,也只有在这一点上,我们才会涉及到符号学的层面,例如我们会谈到隐喻(métaphore)和换喻(métonymie)的问题,这是有关一组符号如何表达某种意思的过程。第四个发现是建立前三个发现基础上的,即对面前事实的发现、对有待分析的文本的发掘以及对某种可能的解释学的绝对基础的探索。
阿兰·巴迪欧:那些文本解码的专家将解码和破译(décryptage)区分开来,解码是对我们有着密钥的文本进行解释,而破译则是对无论在结构上还是内容上我们不具备密钥的文本进行解密;在您看来,心理学是一种解码还是一种破译?
米歇尔·福柯:我会倾向于说这是一种破译;但它也不完全是破译,因为在我看来这种区分是语言学家为了吸纳语言学之前未能包含的东西——也就是阐释学和解释学——而做出的。如果暂且接受破译这个概念,那么我们可以说弗洛伊德本质上是一个破译者;也就是说他意识到那里存在一个信息,但是他不清楚这信息的具体涵义,他不知道这个信息依据哪些具体规则表达了什么意思;这样他就必须在同一个过程中同时发掘该信息的涵义以及它遵循的具体规则;换言之,无意识不仅需要承载该信息表达的意思,还得容纳该信息的密钥。这也是为何精神分析、精神分析的经验以及精神分析式的话语总是令文学创作深深着迷;在当代文学中,不仅仅是精神分析,还有疯狂以及所有和疯狂相关的现象都很令人为之向往,这是因为,如果说当代社会中疯狂不是一种信息、一种语言以及承载我们期盼的符号的话,那它还能是什么呢?要是没有疯狂的话,那这世界可太可怕了。疯狂总是有所意涵,但是我们并不清楚其具体含义,也不了解它的表意形式;所以我们需要把疯狂当做一个有其自身密钥的信息,这不仅是弗洛伊德在面对歇斯底里现象问题时所运用的方式,也是当下很多人在试图解决精神病问题时会采取的做法。
毕竟,如果说文学不是一种表里不一、包含言外之意的话语,那它还能是什么呢?如果文学恪守心口一致、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规则的话,那么它就会写成诸如“侯爵夫人五点钟出门了......”这样平铺直叙的形式,我们很清楚这不是现实中的文学手法。我们都知道文学是一种次生语言,这种语言会通过折叠自身隐含其真正含义,它表面上所叙述的并不一定是其要表达的真实意思。我们不一定明白这个语言在潜层中所包含的东西,我们只知道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如果我们要搞懂这个小说真正想要说些什么,那我们就必须弄清楚作者是运用哪些形式、依据哪些规则来表达他的意思的,我们必须完成对文本的阐释学和符号学分析。
因此,文学和疯狂之间产生了一种对称结构,我们一方面需要通过阐释分析来做符号学研究,另一方面又需要运用符号分析来开展阐释学研究,这种联系是不可分割的;这么说吧,在1950年以前,精神分析和文学批评曾经被人们很粗暴又很糟糕地理解成一种类似解释学的东西;人们没有看到精神分析和文学批评符号学的一面,忽略了它们对符号结构的分析;而现在人们发现了精神分析和文学批评在符号学上的维度,可又遮蔽了它们在解释学上的运用;实际上正是这种相互包裹、互相缠绕的关系构成疯狂话语和文学话语的关系;这也是为何我们会发现如今不仅人文科学被心理学化了,就连文学批判和文学创造也统统被心理学化了。
阿兰·巴迪欧:那简单来说,如果无意识呈现为一个文本客体(objet-texte),那么为了遵循您这里物化论的观念,即任何信息都会呈现为一种被特定形式编码后的样子,也就是说不存在一个能够先验地揭示一切信息真实含义的普遍编码,那心理学就不可能是一门具备普遍性的科学;心理学基于特定的文本进行分析,而这些文本又在根本上拥有其自身独异的编码,所以无论是从研究对象还是从研究方式上来讲,心理学都是一门有关个体的科学。那么是否存在一种普遍的阐释学呢?
米歇尔·福柯:就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我们必须在这里区分“普遍”和“绝对”。没有什么绝对的阐释学,因为我们既无法确保我们获得的是最终的文本,也没法确保这个文本不包含任何其他含义;同理,在另一方面,我也很难确定存在一种绝对的语言学。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我们都无法确定我们到达了一种绝对普遍性的程度或者接触到了一个绝对的原初文本。
当然,即便这么说,我还是相信或多或少存在一些相对普遍化的结构,比如我们可以在好几个个体身上发现同样的进程,而且这个进程可以在这些个体身上以同样的方式找到,我们没有理由说你从单一个体身上发现的结构完全不可能出现在其他个体身上。
阿兰·巴迪欧:所以说心理学究竟是研究这些结构的科学,还是对个体文本的认识呢?
米歇尔·福柯:我认为心理学是对这些结构的认识,而其他所有不得不与心理学发生联系的治疗学都是对个体文本的认识。也就是说,所有心理学都无法脱离一种规范性的方案。同哲学一样,心理学很可能是一种医学或者说治疗学,或者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它就是一种医学或者治疗学的形式;尽管依据其最实证的形式,心理学被人们分为一些成对的分支科学(sous-sciences),比如一般心理性和教育学,或者心理(精神)病理学和精神病学;将心理学分为这些彼此间看似相互独立的成对学科,这种分离恰恰不是那些符号表面的意义,而是表明它们之间必须两两结合在一起。事实上所有一般心理学都是一种教育学,所有的破译也基本都是一种疗法,我们不对它们加以相互转化就没法确切了解到任何事情。
阿兰·巴迪欧:您似乎有好几次谈到,心理学并不满足于在各种给定的要素之间建立结构和关系——无论这些结构和关系多么严谨、复杂,它总是会涉及到解释的层面;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似乎就是在说,在其他科学遭遇到那些它们无法解释又必须解释的数据时,这时候心理学就该登场了。若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您是否认为“心理学”这个词在人类心理学和动物心理学中具备同样的含义?
米歇尔·福柯:我很高兴您提出了这个问题,实际上我对心理学一词的词义转变负有一定责任。我首先说了人文科学的整体结构已经因为对无意识的发现被重塑了,然后这让心理学矛盾般地具备了一种凌驾于其他科学之上的必然地位;然后我又严格从弗洛伊德的角度出发来谈心理学,这可能会给人一种当下所有心理学都是弗洛伊德式的感觉。自弗洛伊德以来,人文科学的版图已经被重新分划,我认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即便是最最遵循实证主义的心理学家也无法否认这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心理学在其实证研究上的发展过程中变成了无意识心理学或者研究意识和无意识间关系的心理学;它自始至终具备着生理学和实验的性质。例如五六十多年前和我同名者所建立的有关记忆现象法则就和弗洛伊德谈的遗忘理论没有任何关系。心理学依旧还是心理学原本的样子。而且,我认为弗洛伊德主义在实证知识和日常认识的角度上并没有真正改变我们对动物甚至是人类某些行为的观察视域;弗洛伊德主义是一种考古学意义上的深刻变革,它不意味着所有心理学知识都发生了普遍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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