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们现在平时用的GPS和地图为例,随便到哪个地方去,用手机上的高德和百度地图一查就知道。这个“地图”跟现实世界之间有什么关系?地图为什么能够反映出地貌地形?反映出你所在的方位?这之所以可能,因为在路标、山脉、峡谷之间已经建立起确定的联系。这预设了大量的勘探、测量、标注与计算工作。为什么我们看手机可以知道现实世界,因为它们两者间有大量工作已经做好了。只不过,我们作为终端用户不知道中间工作,忽略了而已。
“跳跃模型”是让你忽略这个东西,只考虑地图、地形和现实世界的关系,它们之间为什么能符合?世界为什么遵守数学法则?是不是很奇怪?它最终使得认识成为一项奇迹。“我”怎么可能跳出“我”呢?永远跳不出我,你永远是你,不可能你变成我,我变成你,心灵怎么可能把握彼岸世界?观念怎么把握观念之外的对象?这是非常难以解释的。
拉图尔说通过“游走模型”这种知识模型用来解释现实实践过程当中的科学。我列了一个等式:
游走模型=网络联结=A+B+C..…..(et/plus)=游牧=诺莫斯。
这就对应德勒兹说的,我们的哲学逻辑不是“是”的逻辑,而是“et”的逻辑。就像我们系列讲座的名称叫做“哲学与艺术/哲学和艺术”是一个plus的关系,是一个联结关系。“联结”表达了拉图尔最重要的一个想法,我认为也符合德勒兹的想法,它是“游牧”、“运动”制造出最后的结果,而不是先有结构,把“运动”放进去,完全颠倒逻各斯的理解方式。拉图尔说:我们不能用这样一种思想框定科学、理解科学和技术,应该通过诺莫斯的方式——“移动”的方式理解。
拉图尔的想法,我认为最终可以归结为德勒兹“游牧”、“诺莫斯”。
哥白尼式的反革命
“制作中的科学”与“游走模型”(游牧模型)代表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哲学观念。这种观念跟当代主流思想有点儿格格不入。正是因为它格格不入反而有魅力,比较新颖。“现象学”是带有观念论、主体主义色彩的哲学思想。当代分析哲学是自然主义的、带有客观主义色彩、科学主义色彩的哲学形态。拉图尔的观念、德勒兹的观念跟这两种当代主流哲学都不一样。拉图尔在什么意义上是一位哲学家?可以对比他跟以往哲学家的差别。
我谈问题时比较倾向于跟康德做一个对比。康德作为一个坐标系,可以看出其他哲学家占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康德认为自己的哲学是“哥白尼式的革命”,以往的哲学是主体围绕客体,康德哲学是客体要符合主体的哲学。拉图尔说康德哲学有问题,我们要继续革命!
在拉图尔看来,不管是前康德式的以对象为中心的哲学,还是康德式的以主体(我思)为中心的哲学,都是不恰当的,需要探索另外一种哲学形态。
怎么追求另外一种哲学形态?拉图尔大半辈子想做的一个重要的工作是开辟一种“后二元论”的世界,这样一种世界图景是什么样的?
拉图尔说:为了彻底告别二元论的思想方式,必须发动一场“哥白尼式的反革命”。这样一种革命是反“哥白尼式的革命”,是对康德的“哥白尼式的革命”的反动,即放弃让客体围绕主体转的观念论路线。当然,放弃这条路线并不意味着回到以客体为中心的哲学。
既然是“哥白尼式的”,意味着哲学参照系将再次发生转移。他说:哲学既不能围绕客体转,也不能围绕主体转。应该转向另外一个领域——这个领域是以往被还原的领域——经验杂多的运动世界,我们的哲学应该考察这样的世界,不是井井有条的,或者纯粹心灵,或者纯粹物理的。哲学不应该以那样的东西为起点,恰恰要考察专注于主体跟客体之间的居间地带、经验杂多运动的世界,同时赋予运动以优先性。
德勒兹说:我们的哲学不要老想把多还原成“一”,恰恰要让“一”围绕“多”来旋转;以“差异”为中心,不能以“同一”为中心。我认为拉图尔所说的“哥白尼式的反革命/反哥白尼式的革命”最后走向的就是德勒兹的游牧世界——一种动的世界,不是静的世界。拉图尔在这方面跟德勒兹相似的地方是,不是要大量做还原工作,比如物理主义怎么还原“意识”。
不需要还原。物理的世界跟审美的世界,理念的世界跟艺术的世界之间是共存关系,不是斗争关系,不是谁吃掉谁的关系。
总结:
我今天虽然是谈拉图尔的科技之思,但其实技术谈的比较少,因为拉图尔对技术和科学没有作出严格区分。当然我也不想做拉图尔的代言人,通过他也表达了我这几年的一些想法和读书心得。
在拉图尔和德勒兹这儿,“联结”非常重要。哲学+艺术+科学,这就是一种联结,是et、plus的理解,是一种加法,不是减法。我们要加,让事情复杂起来,不是让事情简单起来,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想法。
用哲学的话说,所谓联结是:X是什么,取决于X联结什么,如何联结?理解X,要考察与X联结的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之间的联结方式是什么。这样的思考有一个预设:X是未完成的,缺乏本质,有待完成(反本质主义)。一个东西有本质,那联结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哲学有哲学的本质,跟艺术联结根本改变不了哲学的意义。对哲学没有帮助,那为什么要联结呢?就是因为哲学没有本质,通过联结可以改变哲学的形态。这就是“联结”的“反本质主义”。
按照这样一种思想,实体是不可能的。按照笛卡尔的话说:实体不依赖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而存在。你一定依赖于上帝,上帝不依赖于你。笛卡尔说:思维/广延,心灵/世界都是实体,这是一种不依赖于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者”。行动者网络理论、诺莫斯游牧的思想方式恰恰反对不动的东西、孤立的东西、没有联结的东西。所以,实体是没有位置的。
“我是谁?你是谁?”。“我是谁?”取决于我如何去存在(zu sein);我与什么共在(mitsein)?人不是有理性的动物,这是人的本质定义。海德格尔说:这样的理解不对,把人实体化了。
我最近对“具身认知”、“延展认知”非常感兴趣。按照这样的思路怎么研究和理解“认知”?认知不仅仅是大脑神经元的问题。理解认知就要理解“大脑神经元+×”,可以加上身体、行动、技术。这是理解认知之延展的思路,跟拉图尔的思路相当接近,也是一种联结主义、它是一种加法,不是还原,不是把认知还原成跟神经元相关的东西,认知不仅仅如此。
拉图尔对于科学的理解是:科学是网络联结的成就,而且这个成就是相当稀缺的,不是所有联结都可以成功,大部分联结是失败的联结。2020年出现新冠病毒之后,有大量医药厂商采取各种各样技术路径做疫苗,但最后成功的寥寥无几。这也说明科学是相当稀缺的和独特的事业。
根据这样一条思路,科学不是“看”而是“做”;不是希腊人说的静观而是实践;不是反映世界,而通过联结创造知识、创造事实。
这样一种理解科学的方式跟艺术之间有一些共通的地方,都是去创造!而不是去描绘、如实反映世界的本来面貌,是要创造不同的知识形态,创造不同的观念、概念、事实。
讨论环节
@梅剑华:
感谢孟老师非常精彩的报告,听了之后很受启发。孟老师今天的报告可以在几个方向上讲:
一是对法国思想做了一个很好的导论;二是对科技哲学做了很好的导论;三是对我个人的一些困惑也有很好的解答。
我们怎么理解科学?怎么理解哲学?今天的讲座有一个深入的点,你从区分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开始。当你谈“元大都”的时候,我想到是纽约曼哈顿的格子街,中西一样都是并置的。你把科学区分两种:完成的科学和制作的科学;知识模型有跳跃模型和游走模型。最后,非常精彩地用了德勒兹的“同一”与“差异”作为总结。
我做物理主义、心智哲学,还原的物理主义要把所有的意识活动还原成神经元的状态。虽然我不一定同意这个主张,但我在这个领域工作,这就是在所谓完成的科学领域里面工作;你是追求在制作中的科学,探寻它的特征。
可想而知,当我们讲科学和艺术关系的时候,就可以说有两种关系:完成的科学和艺术的关系;发展中的科学和艺术的关系,这是两种认知模式。这也是为什么你和吴国盛老师更关注海德格尔,因为需要关乎人的存在、人怎么和世界打交道,不是单纯的主体认识客体或者主体认识世界。现在主流的科学哲学也在反思,像“4E/具身认知”,主体已经不再是那个主体,脑机融合,世界也不再是那个世界,有虚拟世界和元宇宙,已经不在主客二分的语境下讨论问题,主流科学也开始走向这一步。
你最后讲我们在“后二元论”的世界如何可能?这是很关键的一点。我提一个小疑问,我们其实还是很难走出二元论,我们走出心物的二元论、走出主客二分的二元论,而今天你讲的还是一个二元论框架,我们好像也需要把它作为一个框架来讨论,但我觉得也许也不应该在严格意义上做这样的区分。我和你可能有一种互补作用,我更关注生成式、正在发生的科学和技术;你会对建制科学有一些更新的反思。我们也许可以把它看成是连续的东西,就像“同一”和“差异”,如果没有“同一”就没有“差异”,二者是共生的。
最后一点你总结的特别精彩,你讲到“个体”和“联结”的时候,我开始很困惑,到底什么是“联结”(and)。这个概念其实很模糊,什么都可以和什么and,我和你,我和太阳、我和毒蛇....我可以和很多事情发生联系。这一视角开启了很多可能性!我们到底是关注“点”,还是关注点与点的联结关系?你更强调联结关系对“点”、“个体”形成一个新的认识。
巴迪欧讲的“事件”并不是在时空中固定的事件,可能是一个行动使得一些事情形成事件。我和你本来不会有事件,但是因为这次讲座,我们就形成了这样的联结。这种联结是不可预期、不可预测的,有很多的偶然性。所以我觉得关注“偶然性”可能是哲学很重要的地方。我们不仅关注柏拉图式的理念,更重要是关注偶然性,偶然性是人存在的特征。
在这个意义上,你讲的科学和艺术的关联就很本真,我们是用不同的方式理解真实的世界。孟老师用科学,有的人用艺术、有的人用小说,都是要做一个真正对人的存在、对我们的世界更深的把握。
下面请出今天两位嘉宾:艺术家史金淞老师;艺术批评家袁园老师。
@袁 园:
我在阅读拉图尔,包括看他从2000年到现在策划的展览的作品,发现跟德勒兹的关系是非常明显的。
我们可以很容易的从历史和生活经验来区分游牧的平滑空间(开放的、无边界、不确定、异质的)和城邦的层化空间(封闭的、组织的、同质的)。
以游戏为例,可以把象棋类比为城邦空间;围棋是游牧空间,不断的在结域、解域、配置。
更抽象的和核心区别在于“1”。德勒兹反对的“杂多”总是被“同一性”统治。被同一性统治的“杂多”始终是被束缚的;游牧概念是减掉同一性的“1”,可以自由流动。
我再举几个当代艺术中的案例:
谢德庆行为艺术作品《一年都在户外》
案例1:台湾艺术家谢德庆上世纪80年代在曼哈顿做的《一年都在户外》,他给自己强行设定一个规则:这一年不进入任何封闭空间,就在曼哈顿的户外生活。他每天走过的路线就是一个纯粹的游牧路径。
比如早晨要刷牙就得找坏了的消防拴,有水可以流出来,完全是目的驱动他在空间里行走,他这一年的活动和空间之间就是一种“游牧关系”。
案例2:Pieter Hugo, The Hyena and other men, 2005-2007
南非艺术家Pieter Hugo拍了一组作品尼日利亚“江湖艺人”的照片——《鬃狗和人》,狗和人共同构成德勒兹意义上的“生成关系”,他们其实是一个共同体,不能分开。他们在空间上是流动的,一起表演,也卖药物,还有巫师的活动等等,混合了各种角色。
另外一组作品是《野生蜂蜜的采集者》(Wild Honey Collector,Techiman District,Ghana)。这组人物为了防止采集野生蜂蜜的时候被攻击伪装了自己,伪装成跟环境融为一体的形象。这种“伪装”也是跟自然环境的生成状态,他们采取的行动其实是游牧实践!
这组作品更深层的含义,采集野生蜂蜜并不是本地人的需求,而是西方人的需求。资本是最有流动性的,远方的资本和消费欲望驱使刚果的本地人进入到丛林当中采集野生蜂蜜。德勒兹在讲游牧的时候也讲到,资本是最有流动性的。
案例3:Tomas Sarnceno
拉图尔在讲艺术和政治实验的一篇文章中,特别以阿根廷艺术家Tomas Sarnceno的作品讲刚才孟老师提到的“联结关系”。
这件作品在美术馆中,是用线和中间耦合的联结体建构起来的空间,既是网络又有一个相对形态的空间。拉图尔讲这件作品包含网络连接的性质,同时又作为球体的生态结构包含在当中。
拉图尔讲这一作品时特别强调认知的概念跟“感知”有关系。我们的感官是越来越麻木的,尤其疫情期间封闭在逼仄的空间当中,而艺术家就是不断创造“可感物”。可感物跟概念是高度关联的,怎么跳出既有概念的认知?从概念到概念很难,但从感知到概念容易一些。
因为这件作品的线像绷紧的像琴弦一样,当观众穿越这件作品的时候会发出声音,形成共振,快速传播。
由此引到一个技术的例子——元宇宙区块链,它本身是建构在已有互联网的网络环境上,但又是对既有的中心化Web2.0互联网的颠覆和破坏,既是颠覆性的,又是革命性的。从中可以看到,游牧不仅是观念,更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实践和思想。
举一个上海疫情期间的例子,上海市民应急状态下建的一个互助网站,但因为没有网络审批流程,很快被取缔。但是,有另一个人之前看到过这个网站,觉得非常好,在得知这个网站关掉以后,把他自己公司的网址域名建成“上海互助网站”。这些人不是公司化的层级结构,有各种角色,迅速在网站上跟进、发布消息、联络救助方式等。很多老年人不会操作手机,没法团购,年轻人找自己身边的老年人互助。
疫情之下,有一个非常严密的编码结构——层化结构。你是谁?你要在哪儿呆着别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严格的约束。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这样的实践当成一个游牧实践。我理解的“游牧实践”就是一个生命、微观的政治实践。帮助身边的人也是一个游牧实践,这就能够挑战和破坏层化结构对人的束缚。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得以释放。
案例5:我们通常只看见对象而忽视对象背后的东西,拉图尔特别提到一个案例,我们以前关注火箭通常只关注上天的那个瞬间,而背后的整个网络,包括科学、机构、媒体等让它得以发射的整个组织很少有人看得到。
今天(2022年4月16日)是神州十三号返回,当我们看返回的时候,这些画面都会出现:地面的人、北京指挥中心里的人,整个网络都浮现出来了。
我想透过身边的例子理解孟强老师讲到的关于拉图尔和德勒兹的概念——生成的概念。谢谢梅老师!
@梅剑华:
袁园老师想我们正在从农耕时代进入游牧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孟老师,请您回应我们的讨论。
@孟 强:
袁园老师以艺术图片的形式呈现了拉图尔的世界,我当然是通过对哲学的理解。德勒兹说哲学家是创造概念,艺术家是创造可感物/感知物/感性物,科学是用来创造函数、方程式。
袁园老师通过感性物/感知物的方式呈现联结的游牧观念;我是通过考察他对科学的理解,同样这种观念指导我们理解科学。所以这一点上,我非常赞同袁园老师关于“游牧”的判断。
从这儿引出一些问题,德勒兹本人也谈到游牧科学和皇家科学的关系,尤其是在《千高原》里,谈到游牧民族和定居民间之间的对抗。
问题在哪儿?“游牧”的想法,拉图尔讲的“联结”首先是带有革命的、批判的、反抗的,甚至是带有用边缘对抗中心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尤其对科学的理解会有一些问题,当然拉图尔本人也受到一些批评,科学本来是皇家式的,在“一和多”的关系中占据一的位置、占据逻各斯的位置,用这样的方式理解科学是不是有问题?哲学家认同科学的客观性、普遍性、进步性的品质,通过“游牧”的方式能解释边缘群体、流浪汉,但是怎么解释科学家?如何用边缘的思维解释主流的思维?
我本人也比较困惑,不知道袁园老师怎么看待这一问题——怎么通过边缘思维解释的统治力量?作为一个哲学方式,要解释所有的东西,不能只解释边缘群体;人类学不能只研究落后的原始部落,也要研究科学家群体。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革命之后需要做一些建设性的工作,我本人对于过于激进的想法保持一定距离。
关于“二元论”问题,你批评的很对。我今天用的是对照的方式,这也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写作方式,用A和非A之间的关系,不是你就是我的方式。拉图尔讲的“二元论”实际上是实质性的二元论,即怎么理解整个世界。
拉图尔给自己提出一个不可能解决的任务——后二元论世界,我认为到现在没有建立起来,亟待建立。在哲学领域,很多人在做这件事情。怀特海几十年前就要做这个事情,有意义的哲学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物质的,而是有机体式的,但过于思辨了。拉图尔后来出了一本特别厚的四五百页的书讲“存在模式”,用了一种特别抽象体系化的方式。当代思想界很少有人认同思辨、抽象化的概念体系建设,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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