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真身——“詹何”杂说

原创 王宁 群玉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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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说“道家”》一篇推文里，从钱穆先生的说法，认为老子（老聃）实际上就是战国中期的詹何，是他开创了“老学”，并写了《老子》上下篇。[1]结果就有读者发出疑问：詹何，没听说过啊！他怎么可能是老子？其实有这疑问也不奇怪，因为詹何成为老子，他的名头就被老子所取代所掩盖，他的本名反而不那么彰显。

先秦本就没有给个人作传记的习惯，我们知道的一些先秦人物的事迹，多是经史诸子在记述一些具体的事情或言论的时候记录下来的，所以不管你是多有名的人物，如果不涉及一些重要事情，没有为人所关注的言论，就不会被记录在书里，流传不下来，更别说个人的详细传记了。通过为个人作传记载历史的行为始于西汉的司马迁，此前无有。

先秦诸子很多，在百家争鸣的时候，能参与争鸣的都是学界的牛人，可名字能流传下来的并没有多少，那些能传下名字来的，都是因为其学说在社会上有较大影响，可以说都是诸子中的翘楚，是牛人中的牛人。

老子是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老聃”的名头可以说是人人皆知，可他的真实名字后人却没多少了解，大家看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对老子的那些含糊混乱、模棱两可的记载就会明白了。实际上，老子的本名就是詹何（准确地写应该是“儋何”，即名何字儋），这个名字也是见于古书记载的，说明他在先秦两汉也是非常有名，并不是默默无闻的，只是大家只关注老子的实际，对詹何之名没怎么关注而已。所以下面我就把先秦两汉古书中关于詹何的一些记载，并参考钱穆先生的考证，[2]给大家略作介绍。

一、詹何是战国中期的人。古传老子、关尹（环渊）为师徒关系（实际上应该倒过来），《淮南子·原道训》里也“詹何”与“娟嬛（环渊、关尹）”并称，环渊是齐宣王时人，为战国中期；《吕氏春秋·执一》里记载“楚王问为国于詹子。”《淮南子·道应训》《列子·说符》里则作“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陈奇猷云：“考《庄子·让王篇》及本书《审为篇》载詹何与中山公子牟答问，则詹何当是楚顷襄王时人（《汉书·古今人表》列公子牟与楚顷襄王同时），则此文楚王盖指顷襄王，而《列子·说符》‘庄’乃‘襄’音近之误。”[3]楚顷襄王也是战国中期的人。

二、詹何是楚人。《列子·汤问》张谌注：“詹何，楚人。”和《史记》里记载老子为楚人相合。

三、詹何是隐者。《吕氏春秋·执一》高诱注：“詹何，隐者。”《史记》里也说“老子，隐君子也。”

四、詹何为有“前识”的异人。《韩非子·解老》：“先物行、先理动之谓前识。前识者，无缘而忘意度也。何以论之？詹何坐，弟子侍，有牛鸣于门外，弟子曰：‘是黑牛也而白题。’詹何曰：‘然，是黑牛也，而白在其角。’使人视之，果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以詹子之术，婴众人之心，华焉殆矣，故曰‘道之华也’。尝试释詹子之察，而使五尺之愚童子视之，亦知其黑牛而以布裹其角也。故以詹子之察，苦心伤神，而后与五尺之愚童子同功，是以曰‘愚之首也’。故曰：‘前识者道之华也，而愚之首也。’”这个故事又见于《论衡·实知》。“先识”就是有先见之明。说詹何和弟子在一起的时候，听到门外有牛鸣，弟子猜测说：“是一头黑牛，白色的额头。”詹何说：“对。是黑牛，但是白色在它的角上。”派人去看，是一头黑牛用白布裹住了角。说明詹何具有“不窥牖，见天道”的“前识”之能。韩非子评论说，这种异能可以忽悠很多人，所以说是“道之华”；可这苦心伤身的行为，和愚童子（不懂事的孩子）去看一眼的结果是一样的，有什么用？岂非也是愚者的表现？所以说是“愚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也”见于《老子》第三十八章）。

五、詹何是体道的圣人。《论衡·实知》：“詹何之徒圣，孔子之党亦称圣，是圣无以异于贤，贤无以乏于圣也。贤圣皆能，何以称圣奇于贤乎？”意思是詹何一派称赞圣人，孔子一派也称赞圣人，这么说来圣和贤没什么区别，都是能人，为什么非要称为“圣人”而比贤人高一等呢？从这里可以看出詹何的一派推崇詹何为圣人，孔子的一派推崇孔子为圣人，都予以高度赞美，超过了普通的贤人。《吕氏春秋·重言》里说：“故圣人听于无声，视于无形，詹何、田子方、老耽是也。”这里他把詹何、老耽（儋）误作两人，和田子方同被称为“圣人”，高诱注曰：“詹何，体道人也。”又《审为》“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高诱注：“詹子，古得道者也。”就是得道的圣人。

六、詹何以善钓闻名。《列子·汤问》：“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筱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鶬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沈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钓饵，犹沈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致重也。大王治国诚能若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张谌注：“詹何，楚人，以善钓闻于国。”《淮南子·原道训》：“夫临江而钓，旷日而不能盈罗，虽有钩箴芒距、微纶芳饵，加之以詹何、娟嬛之数，犹不能与网罟争得也。”高诱注：“詹何、娟嬛，古善钓人名。”《淮南子·览冥训》：“故蒲且子之连鸟于百仞之上，而詹何之骛鱼于大渊之中，此皆得清净之道，太浩之和也。”《淮南子·说山训》：“詹公之钓，千岁之鲤不能避。”詹何和娟嬛（关尹）都以善钓闻名，他们之所以善于钓鱼，是因为他们领悟了“清净之道，太浩之和”，即领悟了道家之“道”的精髓。

七、詹何变为任公子。古书里记载的另一个善于钓鱼的人是“任公子”，《庄子·外物》：“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钱穆认为“任公子即詹子也”，指出“儋”、“何”古训里皆有“任”的含义，所以《庄子》一书里就据之编了个“任公子”，这个看法是对的。詹何又被称为“詹公”或“詹子”，《庄子》里把“詹（儋）”对译为“任”，把“公”、“子”合称为“公子”。“任公子”之名又见于《阙子》：“任公子东罗鲤于山阿，众人皆以为惑，既而鹯鹗击黄雀，触公子罗者千万数。”（《御览》八百三十二引）当是从《庄子》里取用的典故。

八、詹何变为太公任。《庄子·山木》：“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吊之。”太公任给孔子讲了一大套的道家之言，全是黄老一套的理论。钱穆曰：“夫太公亦老者之称，犹云老子也。任者，《齐语》：‘负任儋何’，《孟子》：‘门人治任将归’，注：‘任，担也。’《释名》：‘儋，任也。’任、儋声近义通。则太公任犹云老子聃，即老聃矣。”这也是庄子一派根据老聃（詹何）之名演绎出来的人名。把“老”对译为“太公”，把“詹（儋）”对译为“任”。

九、詹何、娟嬛与齐太公望、太公涓。詹何、娟嬛以善钓闻名，而詹何又被演绎为“太公任”，战国末的人就联想到了齐太公望，古书里多称“太公望”（即吕尚、吕尚父，后世称姜子牙），于是又演绎出太公望曾在滋水或渭水或磻溪垂钓的故事，最早的是《吕氏春秋》中《谨听》《观世》里记载的“太公钓于滋泉，遭纣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说钓于渭水或磻溪的，都是汉代文献中的记载，这个大家都很熟悉，就不多说了。有意思的是《符子》里的记载：“太公涓钓于隐溪，五十有六而未常得一鱼。鲁连子闻而观焉，太公涓跽而屹柯，不饵而钓，仰咏俯吟，暮则释竿。其膝所处之石皆若臼，其跗触崖若路。鲁连曰：‘钓所本以在鱼，无鱼何钓？’太公曰：‘不见康王父之钓耶？念蓬莱，钓巨海，摧岸投纶五百年矣，未常得一鱼；方吾，犹一朝耳！’”（《太平御览》卷九百三十五引）这里面的“太公涓”，后世人多解释为太公望，“隐溪”也被解释为磻溪，比如清代马骕《绎史》就把这条收在周文王聘太公望的故事里。[4]可古书里没见有记载太公望名“涓”的，而和太公涓问答的另一个人物“鲁连子”就是鲁仲连，又称鲁连，《史记》里有他的列传。他是齐国人不错，可其时代是战国中期，太公望是殷末周初的人物，他们二人怎么可能见面？现在知道这个“太公涓”其实就是根据詹何、娟嬛善钓的故事编出来的人名，詹何被称为“太公任”，“娟”、“涓”是音同的通假字，就是娟嬛、环渊、关尹，《符子》是用两个人物合成了一个人物，他们的时代都是战国中期，自然可以和鲁连子对上；他回答鲁连子的话，那明显是道家者言，也和詹、关二人的学派吻合。

一〇、詹何持道家学说。詹何是道家学说的著名人物，在古书里记载的詹何的言论基本上都是如此，主要有以下两条：

（1）《吕氏春秋·执一》：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

《列子·说符》：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淮南子·道应训》：楚庄王问詹何曰：“治国奈何？”对曰：“何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楚王曰：“寡人得立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任于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故老子曰：“修之身，其德乃真也。”

《淮南子·诠言训》：詹何曰：“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

以上四条记述的是同一个故事，大概意思就是詹子主张统治者要重视修身，只有把自身修治好了，天下才能被治理好。其理论就是《老子》里说的：“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这里面的“身”是指君主之身，而不是针对普通人的，这点大家不要误会了。

（2）《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吕氏春秋·审为》：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也。”詹子曰：“不能自胜则纵之，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纵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淮南子·道应训》：中山公子牟谓詹子曰：“身处江海之上，心在魏阙之下，为之奈何？”詹子曰：“重生。重生则轻利。”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犹不能自胜。”詹子曰：“不能自胜，则从之；从之，神无怨乎！不能自胜而强弗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故老子曰：“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是故“用其光，复归其明也。”

上面三条记载的也是同一个故事，大概是说魏国的公子牟（因为封在中山，所以也称“中山公子牟”）问詹何说：我想隐居江海之上修道，图个清静无为，可又放不下富贵荣华，该怎么办呢？詹何说：那就重视生命（或性命），重视生命就会看轻权利。公子牟说：我心里明白，可实在克服不了自己的念头。詹何说：如果自己克服不了，就顺其自然，这样神也不会有责怪吧。如果克服不了还去勉强，这就叫做“重伤”，重伤的人，没有一个活长寿的。其理论就是《老子》里说的：“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这里面“物壮则老”一般把“壮”解释为“盛壮”，从詹何的言论看，这个“壮”应该是“伤”的意思，《淮南子·俶真训》：“形苑而神壮”高诱注：“壮，伤也。”事物受伤就开始衰退（老），这就是“不道”，不道就会早早地终结，不能长久，即詹子说的“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总之这里面詹何说的都是道家者言，其思想是和《老子》的理论是共通着的，大家自己就能看明白，我就不再过度分析了。

从上面的系列记载可以看出来，詹何在先秦两汉并非是默默无闻，而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应该就是老子，他的言行事迹，一部分被老子（老聃）取代了，而另一部分仍然在古书中有所记载，当是其门人对他言行一些记录或演绎，其中以《庄子》一书中为最。只是在越往后的传说中，老子（老聃）与詹何日渐析离，最终分为两人，很少有人觉得二者有什么关系了。即便如此，古书里对詹何如此多的记载，足证他绝非一般人物。

有朋友留言说，还是不知道老子姓啥，的确是没办法知道，这种情况古代很多，不说别人，就说詹何的老师（或者老子的弟子）关尹，据***考证，他的名字在古书里有关尹、玄渊、娟嬛、蜎蠉、环渊、便蜎、便蠉、范瞏、范蜎等十多种，[5]闹不清他到底姓什么，根据《汉书·艺文志》称他的书为《蜎子》的情况看，他名字的正确写法恐怕就是“蜎蠉”，也是一字一名，《尔雅·释鱼》：“蜎，蠉。”邢《疏》：“井中小赤虫也。一名蜎，一名蠉，一名蛣蟩，一名孑孑。”“蜎”就是“蠉”，所以名“蠉”字“蜎”，古人名字连称时是先字后名，故称“蜎蠉”，其实也是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后人只是取了他在前面的字称之为“蜎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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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宁：《说“道家”》，“群玉册府”微信公众号2024年07月09日。

[2]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老子杂考》，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39-243页。

[3]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46-1147页。

[4] [清]马骕撰，王利器整理：《绎史》，中华书局2002年，第247页。

[5]***：《老聃、关尹、环渊》，《***全集》历史编1，第5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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