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前批判时期的康德的一个时代性真理
康德在其前批判时期的作品中,有一章曾简短地讨论了矛盾律的地位。虽然题为“论矛盾律”,但实际上是以下述三个命题,层层递进地论证了同一律在矛盾律面前的优势地位。
命题一:不存在一个所有真值的唯一的、绝对第一的、普遍的真理。
命题二:有两个所有真值的绝对第一的原理:一个是肯定性真值的原理,即这样一个命题:任一事物都是其所是;另一个是否定性真值的原理,即这样一个命题: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二者同时被一致称为同一律。
命题三:进一步论证在矛盾律之前占据真值序列首位的同一律的优势。
关于命题一,康德是这样论证的:他默认把真理分为两种,肯定性的和否定性的。而“唯一的、绝对第一的、普遍的真理”必然属于两者之一。如果这个绝对真理是肯定性的,那么为了使之能够推出否定性命题,它就必须借助一个否定性命题作为中介,即这个命题:(1)如果某物的对立面为真,则其自身为假。这样,我们从作为对立面的肯定性命题,借助上述命题(1)的中介,就可以得出相应的否定性命题。反之作为对称的一面,也是如此,如果绝对真理是否定性的,它就必须借助一个肯定性命题为中介:(2)任一事物,其对立面为假,则其为真。这样,我们可以从假的对立面被它引渡到肯定性的一面。
依旧,先考虑较为简单的情况,关于命题三,康德是这样论证的:1、简单概念比复杂概念更普遍。同一律直接从肯定到肯定,从否定到否定,比同时处理两者的矛盾律——“同一事物不可能是同时且不是”——更简单。2、同一事物不可能同时是且不是。必须依靠中介命题(2):任一事物,其对立面为假,则其为真。而“这命题与矛盾律分疆而治。”3、最后,尊称矛盾律这种否定性(“不可能”)命题为“所有真值之首和支柱”,是非常“粗暴”的,甚至比以一个悖论当支柱,还要“糟糕”。
我把命题一和命题三这两个简单命题,看做是向命题二这个较为复杂,但实际上是在信口雌黄的事实上的结论(虽然它被放在中间位置)的一个“夹逼”。
我们来看命题二,它宣称有两个绝对第一原理:肯定性的和否定性的。肯定性原理是一个同语反复:任一事物都是其所是,简单地符号化(这做法符合康德自己的要求:“我们在解释这些原理所使用的最简单的规定,与符号差不多没有任何区别”):∀x,x=y,y∈{x}。我们这里用属于只有x一个元素的集合来代表事物“其所是”的那“同一个”事物,y。请容许我这么做,因为事实上这里有将x和一个它所是的y的对象化他者进行同一性判断的空间,简单说,有一种差异在场。另一个就是否定性的,它涉及一个被康德称为两个“不”所导致的双重否定:“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依旧符号化它:∀x,┐x=y,┐y∈{x}。
有了这两个绝对第一原理后,康德紧接着就把真值的证明分为两类:直接和间接的。当主词与谓词之间存在一致性,并因此可以直接套用同一律的证明就是直接证明。而间接证明则需要用到一个双重原理的作为中介:(3)“任一事物都是其所不不是。”、(4)“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注意到,后者其实是上面提到的否定性的绝对第一原理。
这双重原理实际上是上面早已提到的两个中介命题的变体:
(A):(2)任一事物,其对立面为假,则其为真。=(3)任一事物都是其所不不是。
(B):(1)如果某物的对立面为真,则其自身为假。=(4)任一事物都不是其所不是。
对于(A)的必要性,康德在附注部分已提及,即对(2)的不恰当的符号化,会导致矛盾律的现身:“达里斯……用符号+A表示肯定性概念,用符号-A表示否定性概念,由此便产生了等式+A-A=0,即肯定或者否定同一个东西是不可能的,或者是无。”同时肯定并否定同一物会导致荒谬,但康德拒绝用显现荒谬的方式来表达真理。他选择了(3)的版本:对立面是事物不是的那一面,而事物则是不是它的对立面的东西。这样,肯定与否定,+A与-A在以事物的存在为舞台所做的混乱舞蹈、荒谬现身的可能性就被这样一种新运动所代替:第一个副词“不”对第二个副词“不”进行了否定。这种否定不是凭空的,而是以一个对立面作为中介的,混乱和荒谬事实上发生在了对立面上面。我们先(暂且武断地)符号化上面这些:
(3*)∀x,x=y,y∈{y|∀z,┐y=z,┐z∈{x}}。
(4*)∀x,┐x=y,┐y∈{x}。上面已经有过。
以及作为达里斯的公式所体现的矛盾律:
(5*)∀x,┐x=y=z,y∈{x},┐z∈{x}。其中y作为+A(x),z作为-A(x)。
我们看到,(5)中的矛盾,没有出现在定义性部分“y∈{x},┐z∈{x}”,而出现在x=y=z的判断中,把x所是y和x所不是的z看做两个存在点位,x不可能同时处于两个不同的点位,否则其同一性就会撕裂。
(4)是两个绝对第一性原理之一。康德并没有讨论它。它作为间接证明中的否定性结论的中介而存在。
(3)是问题的关键。在这句话中,康德认为,两个副词“不”可以自我取消,从而使得这句话变成同一律的原始版本:任一事物都是其所是。这种早期作品中的天真浪漫不是我们要着重批评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康德会认为两个副词可以在关键领域的外部,对整体毫无影响地互相取消掉彼此?
在(3)的符号化版本(3*)中,我们没有看到单纯副词的仅仅一次的彼此“取消”。∀x,x=y,y∈{y|∀z,┐y=z,┐z∈{x}},它事实上包含的是一个三步走的连续判断,假如我们把一个等号看成一个判断的话。我们可以根据同一性定义(的一半)∀x,┐x=y,┐y∈{x},把(3*)中定义y的集合部分改写为{y|∀z,┐(y=z∧┐z=x)}(3**)。不过我们这么做的话,就没有{x}什么事了,而{x}在定义x同一性时又是必不可少的。甚至也和x没什么关系,把所有的x替换为y,并省略掉累赘,式子就可以写成∀z,┐(y=z∧┐z=y),因而就是(5*)的另一个形式。但在关于x的命题中去除x的做法实在太可疑。我们并不延续这一思路。
整个式子(3*)看起来不简洁的原因在于,对y的定义中,必须嵌入一个量词∀z,使得y不能是任何不是x的东西,而只能是x。y不仅仅不能是某一特定的z,y必须不能是所有不是x的z,y又不得不存在,因此它必须是x,与x保持同一。
上述过程有些复杂,但它是康德的“所不不是”描述的那个过程吗?让我们来看看。为了符合汉语的习惯,我们把“所不不是”都改为“所并非不是”,从而标明两个“不”之间的差异,并同样根据汉语习惯(我找不到早期著作的德语版,抱歉),把“所”换成“……的东西”。
(3’)任何x,都是其并非不是的东西。
x不是的东西显然就是(3*)中大集合中定义了的z。但这里字面上并没有强调全称的意思。继续,并非不是的东西,并非z的东西,这不符合我们对y的定义,|之后有一个∀z在此遗漏了。显然康德并没有看到这两个互相取消的否定词之间的裂隙,事实上他用的第一个否定词并不是和后面那个一样纯洁的否定词,而隐含了全称意味,但并不在这个词本身,而是在它和其他符号的差异中——请无视这种陈词滥调带来的无聊感。
我们应当对(3’)加以适当改进,变成:
(3’’)任何x,都是其并非任意不是的东西。
还原成康德的简略版就是:
(3’’’)任何事物,都是其所不任意不是。
当然,我们以一个全称词截断了连续的两个否定词的这一做法,基础是不承认前一个否定词可以单独取消后一个,它可以否定,但它必须在否定的同时,为x所可能是的东西,y,指派一个是的空间,如果在否定z时没有全称代词,那么这个空间就包括了所有非z的东西。但如果我们不把这第一个“不”看成是介入整个依靠指派、划界来确定事物存在的可能性范围和同一性的游戏的一部分,而看做是一个超然的,对句子中的组成元素、词,本身(语用学意义)进行否定的标志呢?那么第一个“不”的实际意义是,后面紧跟的元素,是没有意义的,被取消的。这句话就变成:
(3”)任何事物,都是其所不是。
显然,(3”)从结果上看是个“任何事物,都是其所是”的同语反复。但从过程上看,我们先察觉到了一个错误:任何事物,都是其所不是。而后以最经济的方式对其进行了修正:不。这一修正,难道不正证明了对那样一种混乱的敏锐察觉吗:x不能存在于它所不存在的场域,为了拯救x,让我们一锤定音地否定整个事态?不,这不符合那个古老的伊索寓言——这也是康德在同样的段落引用,以说明通过符号化来为形式矛盾律辩护的多余性,这反而吊诡地成为此处形容康德的最佳修辞:
“那位父亲在马上就要咽气的时候向自己的孩子们公布,他把一批珍宝埋藏在农田里的某个地方了;但在他说出位置之前,他就突然死去了;他由此给儿子们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他们十分努力地深翻土地,直到希望破灭,然而却凭借土地的肥沃毫无疑问的致富了为止。”
为了拯救不幸坠入荒谬的x,不应当断然否定整句话(父亲宣称宝藏不存在,让儿子们乖乖种田),而应该仅仅去寻找,那个唯一带来混乱的部分就行,即那个宣称x已经来到它不该来的地方的标记“不”,把它抹掉就行:唯一不该来这的不是x,而是说出了x的错误的“不”本身。这种对事态的有意义性加以回复的精准操作所瞄准的,不是事物也不是场域,而是揭示出两者之不相容的意识之否定性的中介,它忠诚地以直觉的方式发现那种不相容的差异。当头一棒地训斥这一中介,可以让它“自动”地调整到正确的事物和场域以及两者之间的正确关系中去,并将它从拘谨紧张的否定性抗议状态下解脱出来,恢复一种积极、持久的宁静。这种精准操作带来的自动反应,不正是对工业革命技术进步带来的剩余价值大生产的最佳抽象吗?将意识从自相矛盾的焦虑抗议中解放出来,不正是代表了这种剩余价值所积累带来的社会矛盾之纾解吗?
无论如何,这种将焦点锁定理性自动机(甚至是永动机)的纠错经济学,是榨取意识劳动(广义的意识劳动,包括所有需要觉知存在自身变化了的差异的劳动过程)之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巨大进步。并且,它——我指(3”)——暧昧地以语义混淆的方式,与(3*)保持一种——请允许我用这个词——淫荡的暴力同一关系。以空洞无用的形式真理这种死去父亲的口吻,去寻找哲学中秘密宝藏而不是首先悼念它的早期康德的天真,只是这种淫荡性的最浅薄而不幸的体现。
(3*)的操作,需要意识劳动者尽可能地以无数次枚举,来拓展和穷尽对z的指称,从而缩小y的范围,获得可以带来真理价值的x。事实上,每一次对z的徒劳指称,即x还未被z指称到,y还没有处于一种矛盾状态,因而真理还未被锁定和发现,都表现为(3”)所精准否定的那个荒谬的反题:任何事物,都是其所不是——任何隐藏在实践中的真理x要被发现,都依靠一次次地把x所不是的z误认为x,并在整体符号秩序中的x应当所处的位置y处,得到检验——一旦z真的是x,它必导致y的混乱,而激起整个曾围绕y空转现在不得不接受x之异质性的符号系统的调整。
同时,(3”)却以一种最廉价的方式窃取了(3*)在符号系统中的位置,并收割其所有的剩余价值。它显示为一种优雅的辩证法,以形式真理的面貌置换了实质真理,却又接受实质真理的所有劳动果实——劳动果实当然也会被投入进一步压榨的再生产,即通过精准的否定词而对生产真理的意识进行抽打:你的活还没做完呢,你光是知道了不一致性发生了,你光是用z捕捉到了x,但你还没有完成所有工作,你还需要把x所能是的主题范围y与其他所有“事实”的不一致性,全部修正好,并重新编写从y出发调整、勾连所有其他真理的一致化脚本,你这理智自动机,赶紧去干活!不是我给你精准的指明了方向,你现在还在田地里挖你父亲的宝藏呢!
宝藏并不存在。在这一点上胡塞尔远更清醒:
“同样地,十分明显,其他推论形式具有分析的反一致性的、分析的‘矛盾性’的本质法则价值,它们不是真正的‘推论’形式,而是所谓的‘排除’形式。
在思考此分析的蕴含和排除蕴含之意义时,逻辑研究可以达到如下认识:传统形式逻辑不是一种纯粹的‘不矛盾性’逻辑学,而且随着此纯粹性的产生,将必须完成在逻辑学的问题学(problematik)和理论内的一种最重要的内部区分。”
这种比粗野的语义混淆要进一步的形式化平等,是意识生产进入后殖民时代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的体现——父亲死后,聪明的兄弟首先该争夺屋舍和田产,然后向挖财宝的其他兄弟收税才对。
数学联邦政治世界观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