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娇娇跟夏蕾迅速熟稔。和陈丽是同病相怜的革命情感,和老六是相互依赖的细腻亲密,夏蕾跟两者有本质区别。势均力敌的成绩,惊人相似的兴趣爱好,这是一种物以类聚的天生吸引力。讨论题目或书籍时争锋相对也好,解决问题时思路殊途同归也好,她们似乎对彼此有表达不完的观点,说不完的话,所有相处都是意犹未尽。
陈丽一路狂蹬自行车,快到村小学附近的风景河时才看见石娇娇悠悠一人的背影。“石娇娇!你现在真能了你!”陈丽大叫一声发力,终于跟石娇娇并排。石娇娇这才回过神,马上露出大梦初醒的表情,“丽丽,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心想着回去看书,把你给忘记了。”
看着石娇娇车篓里的书,一本《红与黑》大部头特别显眼,陈丽的白眼简直翻到转不回来,“又是那个夏蕾借你的?”“嗯,我得赶紧看完,马上期末考试了,没时间看了。”“那你现在就别看了,真想不通你们这些书呆子。”
石娇娇从来知道陈丽看见书就头疼,所以她对书的态度是不让人生气的。她感到气不过的是陈丽对夏蕾的不逊,更戳痛她的是关于老六的话,“老六从小到大白对你好了,交了新朋友你就厉害了,你就是这样做她好朋友的!”
也不知道陈丽对石娇娇不满了多久,口气一点也不客气。石娇娇完全愣住了,看着旧时好友愤然先行也没有做任何回应。其实她被击中了最要害的部分,这段时间以来石娇娇的心仿佛被橡皮筋勒住了,新朋友带来的喜悦感在心里越胀大,对老朋友的愧疚感就收得越紧,两方同时加强,似乎要把心脏切作两份。
本能让石娇娇选择逃避老六的殷殷眼神,这是多么让人窒息的桎梏。渐渐从逃避到冷淡应对,再到控制不住的恶语相向。坐在升旗台旁的阶梯上,夏蕾拿出一个嫩黄的果子,“是柠檬!”老六笑着说。“是。进口的,好香。我叔叔带回来的,给你尝尝。”话语间夏蕾把柠檬递到石娇娇面前,刚准备去接,老六就拦住,“别别别!娇娇从来就怕酸,何况柠檬只有酸味呢!”
夏蕾递出的手一顿,“这样啊,我不知道你怕酸。”老六肯定的点点头,傻乎乎地看着石娇娇。石娇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易怒,如此不公平,她确实怕酸,老六完完全全是为自己好,但她就是受不了她自以为了解自己的样子。
她一声不吭,接过柠檬闻了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破开果实带着清新香氛的皮,手上一使劲,汁水很快冒出来。石娇娇仰起头接住几滴果汁在嘴里,极酸的口味呛得她五官皱在一起,好久才缓过来。石娇娇冷漠地对老六说:“味道很好。”看着老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有种畅快感。
那天老六很平静地站起来,独自回教室,放学一个人回家,再也没跟石娇娇说过一句话。
谁想到在油菜花把田野都铺得金黄的时候,会有一场这样的暴雪。原本直立起来几乎一人高的油菜,被压得乱七八糟地伏在地上。外乡人在当地没有田,农事上也不会受牵连,但这景象还是使妈妈心疼地连连说:“今年菜籽油恐怕不会便宜了。”
石娇娇独自骑行在上学的路上,这条路已经被浇了柏油,听说不久还要改成水泥路。她仰起头,深深地呼吸这寒冷的空气,再减缓车速,透过白杨新抽芽的枝桠,看湛蓝的天。小学同学渐渐不一起行动,融入了初中班级里;陈丽很久不来家里玩;跟老六也好久不说话。“随便,这个村子的一切我都不稀罕。”她俯下身,用力蹬自行车,向学校很快很快地进发。
周五下午只有两节课,例行大扫除之后就可以回家过周末。石娇娇收拾好课本准备出发时,四个男同学在肥胖的生活委员指导下,抬着一面铝合金边框的玻璃窗进来。因为男生在班级里玩足球而意外破碎的窗户,马上终于要修起来了。
准备离开的石娇娇被生活委员叫住,正在安窗户的男生们也看着她。“怎么了?要我帮忙么?”石娇娇笑着说。生活委员笑得很诡异,手里的抹布像螺旋桨一样转着,“今天我们去配窗户,店里划玻璃的小工都认识你。”
那是事实,玻璃店三个小工住在服装厂宿舍附近的危房里,他们来自两个外地家庭,石娇娇爸爸跟他们的爸爸是好朋友。唯一不同的是家庭里女主人想法不一样,所以石娇娇得以一直读书,而这三个人小学毕业就不念了。他们一直想把父辈的交情延续到自己这辈来。
石娇娇一直回避跟他们来往,表面上看是厌恶,深究起来是害怕。她怕他们,因为他们代表了外地孩子的主流状态:少读书多做工,早点进社会帮家里减轻负担。负担的根源是贫穷,但贫穷的根源又是什么却没有人去探究,更不要说去摆脱了。
她怕他们给父母以启示,最终导致她不能读书,和他们归于一处;她怕新环境被他们入侵,人们会用对这群人的一贯判断来总结她的秉性,进而看轻她。那座村庄给予石娇娇这样的环境,环境在她心里打下恐惧的烙印。生活委员的笑语让石娇娇明白,她一直想要摆脱的东西目前是摆脱不掉了。
“你们都是侉子。最高的那个男的说,他常常去你家玩。”生活委员俯身看石娇娇眼睛,道:“他还说,以后要娶你做老婆。”这话引起一阵哄笑。有团蚊虫“嗡”一声在石娇娇脑中炸开,屈辱使她极端愤怒。她怒目圆瞪,攥起拳头,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她感觉有人疾步走过来,很快就挡在她面前。那声音本该柔软,此刻却尖锐而颤抖,“你别听小流氓胡说,我跟她一起长大,他们没有任何交情。石娇娇从来都是最好的,她的成绩还在黑板报上,你自己看,你的成绩有她一半好么?”
大家都知道,这个浑身发抖的女孩住在镇上最好的小区,她的话是可信的。那这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石娇娇是个不一样的“外地人”呢?即使问个成人,得到的答案恐怕也只是一个耸肩。
散发着“潘婷”洗发水味道的头发披在老六肩头,这场景抽去了石娇娇所有力气,她把脸埋进老六头发里。老六的背明显加了把力,来支撑石娇娇无力的脖子。
“就是当笑话说说嘛,装窗户去了。”本来兴致昂扬的生活委员看着斗鸡一样的老六,再看看鸵鸟一样的石娇娇,讪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你们别怪他,生活委员不就是居委会大妈嘛,哈哈!”站在窗台上的一个男生出言调侃,还巧妙地躲过了生活委员扔来的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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