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靳华家出来已经日暮,金红色的阳光沉沉地染上嫩绿的梧桐叶。唐建宇刚刚开出小区大门,靳华的电话就追了过来,唐建宇嘴角含笑果断摁了挂断键。此后电话又疯狂地振动了两三回,唐建宇只管开车,不再去看。
一直等他到自家院子门口,电话再次响起来,又是靳华。唐建宇一手开门,一手接听了电话,里面立刻传来好友咋咋呼呼的声音,“唐建宇你现在可以了!跟谁学的这么市侩!”唐建宇跨进院子,看见母亲正在浇花,指指电话,唐母点点头。
唐建宇站在温室旁边,笑说:“发生什么事了,这样激动。”“你说怎么回事!”靳华反问道,旁边还有靳妈妈的声音,依稀听出来是要他好好说话,别吓醒睡着的母女。唐建宇呵出一口气,道:“听阿姨的话。红包是给宝宝的,你不用激动。金长生果是我妈送的,你要嚷跟她去嚷……”靳华一听一阵词穷,投降地说了句:“算了,你小子给我加把劲。省得我屯了你一堆人情债!”“哈哈,是!”两人笑着挂断了电话。
“哪个啊?聊得这么开心。”唐母拎着个水壶打算往温室里去,走到唐建宇身边停下来问。唐建宇答道:“靳华啊,被你的金花生吓到了,直埋怨我呢。”唐母也笑起来,“也让我们沾沾喜气呢,等周岁的时候,奶奶还得给他备个长命锁!”
唐建宇扬扬眉毛,问:“还有这说法,那我的呢?”唐母瞪儿子一眼,回:“哪儿都不能缺你的,还是你奶奶留下的老金子。你小时候的东西都收在你爸的柜子里呢,连小衣服都在。”“真的?”“谁拿这个骗人?”“改天拿出来回忆回忆……”唐建宇接过母亲手里的水壶,跟她一道往花房里走去。
清透的水洒在兰花纤姿百态的细长枝叶上,有些品种已经长了花苞,眼看就要绽放了。“你先进屋去,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唐母把儿子往外推,唐建宇无奈道:“也是您叫我过来的呀!”“天气热了,本来想把顶拿掉,我想想马上天黑了,怕夜里温度太低,让它们再暖和一晚上。”
“这些花花草草活活叫你关心死了。野地里的兰花没你长得多好,风骨都是被你这号人抽掉的。”唐父一直站在门廊边,看到这场景忍不住说到。唐母嘀咕一声“你懂什么”,没有正面回话,唐建宇抿嘴一笑往廊上父亲身边走去。
“爸。”唐建宇叫了声,唐父点点头,说:“靳华那边去过了?”“这不刚回来么。”“你学校五一放假的吧?”唐父看着换鞋的儿子问,唐建宇将皮鞋放进柜子,点头道:“今天就算是五一假了。”
“嗯,后天陪我去趟B市,那边文化局跟教育局联合搞了个系列讲座,你邵伯伯愣是叫我去讲一场。”唐父说,发现儿子肩膀上落了一片纸屑,随手就捻了下来,捏在手里。唐建宇端正身姿,回到:“您一肚子学问,邵伯伯最了解,不讲太可惜!稿子定了么?讲些什么?”唐父掸掸衣领,说:“是对市民开放的,观众层次不一。我能讲什么,巴尔扎克、关汉卿!《悲惨世界》、《道德经》……”自父亲退休以来,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神采飞扬的神情。
万万没有想到邵文语也去了,她是这样一个忙碌的商人!两个父亲一到场就被主办方请去准备室,两个晚辈只好早早去主会场占座位。“一个春节都要出国际差的人,来听文化讲座?”唐建宇调侃道,邵文语扶了扶手腕上的银镯子,回:“学数学的人能听,我不能听?”唐建宇摸摸鼻翼,不再讲话。
邵文语嘴角扬得老高,放软了语气说:“哎,这讲座我爸能不来,我都不能不来!”唐建宇疑惑地转头看着她,她假装可怜地哀叹,“你知不知道这老头从我这里骗了多少赞助!”“哈哈!这很像邵伯伯的作风。”唐建宇抚掌笑道,邵文语苦兮兮地点点头,“我现在就祈祷,他别最后给我弄个赞助商致辞,那我真的要死了!”
两人说话间,人陆陆续续进场,台上也在最后确认设备。“开始了。”邵文语看着台上说了句,唐建宇抬头看去,父亲一身深茶色细呢西装,身姿挺拔地站在暗红色调的讲台上,气场沉稳整肃。
他会讲什么主题呢?唐建宇直到现在还在揣测。唐父动动话筒,轻咳一声吸引了注意力后,两手撑在桌沿。唐建宇这才发现自己上课最爱用的姿势原来遗传自这里。“亲爱的朋友们,”唐父声音低沉温厚,传遍全场,“今天我们来聊聊……”
“天!”邵文语听了唐父的开场白不禁掩住了嘴看向唐建宇,唐建宇也是一脸意外,他万万没想到,父亲会选择“爱情”这个话题。
文学里的绝情、惊情、奇情、艳情……爱情的面目千姿百态,在唐父严肃的体态和一点也不煽情的口吻里,被自然而然展现或重新解构。不仅仅唐邵二人,全场的目光都被他紧紧抓牢。
“什么是爱情,千百年来人人去解,却谁也答不出。凡事跳出来才能明白,要不怎么说‘只缘身在此山中’呢?当人跳出自认难以割舍的关系后,回看这段关系时所见的,必然就是爱情了。所以啊,写爱情的人,当时都没有爱情。他们围观爱情,或者像我一样,想象爱情……”
唐建宇都快忘了父亲还有这样肆意挥洒的一面,他忽然想起,父亲唯一一次如此滔滔不绝,竭尽全力忘情地讲话,还是自己小学的时候:那是一场唐建宇再不能经历第二次的高烧,病情稳定后,母亲白天照顾,父亲晚上陪床。深夜大雨,一直沉默的父亲忽然趴在病床前,以为儿子已经昏睡,抓着他的手从喃喃自语到近乎哭诉……
热烈的掌声把唐建宇从深藏的记忆里惊醒,邵文语边鼓掌边一脸询问地看向唐建宇。唐建宇摇摇头,把还在脑中盘旋的,年轻时的父亲,不足对外人道的隐秘赶出去。
“我们俩还要留下来商量点事,晚点跟局里的车回去。建宇,我们家文语就劳你送回去啦!”邵父拍着唐建宇肩膀,唐建宇看向自己父亲,唐父说:“那台车你们开回去,明早小于会来开走的。”唐建宇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向邵伯伯回了话,这才跟邵文语一前一后向车库走去。
父亲们要么一直沉默,要么就有让你无法察觉的山人之计。察觉得太晚了,他们已经洞悉了他们想知道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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