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来天气一直不好,时不时就会下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又湿又冷使人很不舒服。宽大的红色雨衣在初冬田野灰沉沉的色调里,像跳跃的小火苗。忍了又忍,石娇娇不得已停下自行车,摘下手套,从下摆扯扯雨衣,以便把帽檐往后调整使其不遮挡视线,雨水沾到热烘烘的手上,凉得人一激灵。
“我回来啦!”还没到门口,石娇娇叫往屋子方向大叫,“回来啦?”一个甜甜的声音回应了她,石娇娇抬头一看,老六俏生生地站在屋檐下,披散着乌黑的头发,眨着杏仁样的眼睛。“菲菲!你怎么来啦,菲菲!”石娇娇喜出望外,她太久没有看见季菲了,她这样乍然出现,逼得石娇娇鼻子都酸了。老六冒雨跑出来,跟在自行车后面,喜滋滋地说:“学校里高年级的技能考试,我们低年级的就放假了。我就知道你今天会这个时候回家!”
石娇娇停好自行车,老六熟练地从车篓里拎下她的书袋,提起来仔细地看:“哇,角都磨透了,我下次给你带个新的回来!”石娇娇一把拉了老六的手,温暖而柔软,笑着说:“看你鼻子红,还以为你冷呢!”老六摇摇头,“肯定是站在外面,空气有点冷。”石娇娇闻言,赶紧拉着她去屋子里。
“嗳?我家没人啊,那你门怎么开的,去我妈厂里拿的钥匙么?”石娇娇问,老六把书袋立在四方桌上,说:“你爸爸在家呢,我说什么都不听,硬是冒雨去买菜了!”石娇娇嘴角翘起来,拿热水瓶给老六添了杯热水递过去,“打小我爸爸就最喜欢你了,能不给你加菜么?”
老六勉强笑笑,接过热水握在手里,担心地问:“我怕他行动不便,叔叔他身上不是有伤么?”石娇娇看见桌子上的两盒保健品,忽然明白了老六的来意,说:“别担心,已经痊愈了,不过留了很大的疤。”老六怯怯地问:“你还好吧?”石娇娇皱着眉,无奈地笑起来,道:“真的没事,我爸都能去工地上班了!”
老六嘟了嘴,不高兴地说:“吓死我了,我奶奶他们说得可夸张了,说叔叔残废了!”石娇娇住在村子的外围,又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还在念高中的孩子,她其实跟村子里的人接触真的很少,对于这样的言论也是第一次听说,吓了一跳,“传得这么严重呢?”“是的。”老六把杯子抱着胸口,老实地点点头。
石娇娇撇撇嘴,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回:“你别听他们瞎说,我爸爸他好着呢!”老六用力点点头,说:“就是,我刚刚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观察了下,你爸好像比以前还更精神呢!”石娇娇哈哈大笑,指着老六道:“你……别把我爸给吓着,还以为你疯了呢!”老六腼腆地笑笑,傻乎乎地喝了一口水。
门外一阵铃声,“回来了。”石娇娇放下杯子,跟老六两个人迎了出去,果然看见石爸爸骑着牛叔叔淘汰下来的,带大杠的黑色自行车,龙头上挂着三两个红红蓝蓝的塑料袋,车篓里放大瓶的可乐。石爸爸常常流露少年般的淘气,比如现在自行车眼看就要冲进屋子了,他也不停下来。
“爸爸!”石娇娇捂着耳朵,大叫:“你把妈妈腌菜坛子撞翻,我们俩都死定了!”石爸爸朗声大笑,胸有成竹地将车轮控制在里坛子只差几厘米的地方。他把可乐拿出来,老六忙伸手接住,又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勾住装着卤菜的塑料袋,石娇娇接走之后,才从自行车上跨下来。
看着桌上,除了一个榨菜鸡蛋汤,其他四五个菜都是卤菜摊子上的现成货,石爸爸抓抓后脑勺,大笑着掩饰自己的尴尬,说:“你婶婶加班,村中心这个点也没啥卖的,可怜就我们爷仨儿凑活着吃吧!”老六率先夹起一根海带,笑道:“我最喜欢吃村里的拌菜啦!”石娇娇抿嘴偷笑,说:“我还是多喝点热汤,别一顿饭吃了之后更冷了!”石爸爸思来想去觉得掉面子,说:“就是没咖喱买,不然叔叔给你们做个印度咖喱饭,这里谁吃过啊?”
论浑然天成的捧场,再也没谁能比得上眨着大眼睛的老六,她果然好奇地问:“叔叔你吃过啊?”石爸爸撇嘴,道:“傻丫头,我没吃过还谈什么做给你们吃呀!叔叔在船上的时候,除了有印度的饭吃,还有……那年在新西兰,新西兰你们晓得么?”两个女孩点点头,都托着腮,期待石爸爸讲在新西兰的故事……
“别动别动,我来!”石爸爸捧着吃过的碗,急着阻止准备收桌子的孩子们,“菲菲你陪娇娇去做作业,这儿叔叔自己收拾。”老六看向石娇娇,石娇娇拍拍手说:“那行,十张卷子一个字都还没写呢!”“那就快去写!”石娇娇经过爸爸的身边,微微偏了一下头,拉着老六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天色已晚,老六坐在床边,歪着头看石娇娇趴在台灯下做作业。石娇娇停下笔,问:“怎么老看闹钟,要回家么?”老六把手压在腿下面,为难地说:“我也不想回去,可是小弟弟估计会找我。”石娇娇觉得奇怪,“你又不是老在家,他找也找你妈啊?”老六抿抿嘴,低头说:“就是我难得回来,才替我妈一回嘛!”石娇娇闻言站起来,合上卷子用胶带纸压好,“走,时间不早了,再晚我回来的时候就害怕了。”老六委屈地嗫嚅:“可以多呆一会儿的。”石娇娇拉起她,“没事啦,早回去早安心。”
雨早就停了,跟老六说话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一个人返回时,石娇娇才发现自己忘了带围巾,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缩着脑袋看着飞云走雾的光景,“天开了,明天该是晴天了吧!”她这样想着,轻快地骑过拱桥。四野黑漆漆的,又透出一种清亮的光,并不吓人。骑着骑着,饭后经过爸爸身边时的画面窜进脑子:他捧着一叠碗,右手正常扶着,而左手却半张着,用小鱼际抵着碗,分明是合不起来的样子。
到家之后,父母交谈的声音从他们的房间传出来。石娇娇轻轻推开门,看见两个人正在一个大盆里洗脚,石妈妈背对门坐着,爸爸从脚盆里捞起毛巾准备拧干。他发力的时候才看出来,左手只有中指、无名指、小指绞在毛巾上发力,食指跟大拇指作奇异的弯曲状,僵直在空中!“你使不上劲,我来我来吧!”石妈妈忙不迭伸手,石爸爸一闪,“再让我试试!”……他就是绞不干一条毛巾!最后还是石妈妈接过来拧干,顺手帮丈夫擦了脚。石娇娇没有惊动父母,默默退回了房间。
原本有着光洁健康皮肤的爸爸,背上留下永不消退的疤痕已经难以接受了,谁知道竟连双手的灵巧都没了……石娇娇坐在书桌前,张开自己的手,细细地反复翻转察看,神经质地上下活动每根手指,“那个给我这双手血脉的爸爸,再也不能这样了”。
她的悲伤只有很小部分是来自于“爸爸真的留下了残疾”,她的悲伤最巨大的组成部分,是一种面临难以修补的缺憾时,来自内心深处无力的遗憾!“这是永恒的失去,再也不能恢复原样了!”父女俩有痛苦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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