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的生日就是整个敬老院的节日。院子里都是孤寡老人,城市改建后周边乡镇都迁去别处,这里变得偏僻冷清,极少有外人来探望,连社会福利团体的人都注意不到。“当时政府没有规划新的养老院吗?”石娇娇听院长说了一半问,院长掐掉水芹菜的根部,说:“就是汇进县城养老院,当时院子里有十多个老人,都不愿意走,张老爷子就是那个时候,自己跑到院子里来的。”
石娇娇抬起头好奇地问:“后来呢?”院长抿抿嘴,“县城里的养老院不想接收,老人们也不愿意走,我那时三十多岁没家没业,就陪他们留下了。那时日子过得艰难,就靠一点补贴,说实话多张老爷子一张嘴真难死我们了,可没办法,他一个孤老头能去哪儿呢?”“啊?”石娇娇手里的活儿都停下了,“他不是有张先生吗?”
院长四下看了看,说:“七八年之后,张先生才找到院子里来的。多亏他找来了,院子里的日子就好过起来了。”“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爷爷丢了,怎么这么久才找来,而且张先生那个时候年纪也轻吧?”
老妇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张先生来的时候二十出头,哦哟,好一个富家公子,又有派头又谦和的。他要给老人换个环境,老人对这里特别固执,一步也不愿意挪,张先生没办法,就整个院子都养起来了,一养就是二十年。”
“石小姐,”院子忽然动情地叫了石娇娇一声,石娇娇抬眼看她,她才说:“我知道有些话轮不到我们多嘴,但是我跟你说,张先生是面冷心热的大好人。十几年过去了,除了一个蒋小姐,他只把你带到这里,给老爷子看。院子里的老人们天天盼着能有个人陪着他,但愿你就是这个好姑娘。”石娇娇避开院长殷切的目光,没有说话。
切蛋糕的时候,张堃发了视频过来,张爷爷拿着石娇娇的手机咿咿呀呀地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娇娇来看我,比你来更让我高兴!”石娇娇听得明白这是撮合的话,被爷爷强迫着不能出镜头,只好在张堃眼前一直垂着眼,男人从没有笑得这样温柔,说话愈发直白,道:“那以后我跟着她来看您老人家!”“哈哈……”席上老人全都抚掌大笑。
“娇娇,你给我读读书吧?”午后,护工催促爷爷去午睡,老人却不愿因睡眠而减少和年轻人的相处时间,乞求地看着石娇娇问。石娇娇扶上爷爷空的臂膀,说:“当然好啊,不过这次可不能读《三国志》了,争来斗去越听越精神,这是给您读个平缓点儿的。”“嗳嗳,好,都行,我都喜欢听。”
聚餐后安静的午后,阳光爬过干净却陈旧的走廊,爬上窗台,然后又回到走廊,太阳转入了另一边天空。小院子里的草丛,散发着被暮春正午的艳阳蒸腾过的浓烈青草味。走廊最后一间组合病房里,传来不大不小的读书声:
“他被迫承认善良是存在的。这个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闻所未闻,也行了善。因此他已堕落了。他觉得自己懦弱,他厌恶自己。对沙威来说最理想的是,不去讲人道、伟大和崇高,而只求无过罢了。”……
读着读着,石娇娇听到老人稍稍浑浊的呼吸声,便合上书伸头看了看,八十多岁苍老的白皮肤上,覆盖着岁月特有的褶皱和斑点,松垮的眼皮微微颤抖着闭合在一起。“爷爷……”石娇娇轻声试探了一下,准备叫护工进来给老人换个舒适的姿势入睡。
“这世上,有善良吗?”粗粝的声音拦住了石娇娇动作,她坐回原地,才发现老人双眼露出一条缝,并没有入睡。石娇娇将滑落的毯子往老人胸口提了提,回:“应该是有的吧?”老人点点头,“对,是有的。”石娇娇不懂老人是意有所指,还有听了小说有感而发,便问道:“还听吗?”老人摇摇头,“今天不想再听了。”“那您睡会儿,我不走,坐在这儿陪着你。”石娇娇柔声道,老人拒绝躺下,说:“我不睡,我们爷孙说说话。”“好。”
起先只是隔代两人讲些不痛不痒的家常,渐渐地话题就集中到张堃身上。“娇娇啊,爷爷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而且常常糊涂得谁也不记得了。”老人的声音已经有点疲倦,“你比阿堃小这么多,阿堃跟我说要娶你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但他决定的事都有他的道理,所以,爷爷希望你不要辜负他。他其实是个苦命的孩子,经不起什么风浪了。”
石娇娇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埋首沉默。“娇娇啊,”老爷子叫了一声,将一只枯槁的手缓缓伸了过来,颤巍巍地悬在石娇娇眼皮子底下,说:“有些事我不能跟你讲,谁也不能讲。但是,我看得出来,阿堃对你是上了心的。你别管他是什么董什么总,就好好陪着他,帮爷爷看着,带他过上平凡人开开心心的日子。要是有一天爷爷走……”
“爷爷,你别说了!”石娇娇一把握住老人粗糙而温暖的手,拦住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要是有一天我走了,下去也好跟他短命的爸爸有个交代了。”老人瞪着微微发黄的天花板,还是说了出来。石娇娇忽然记起,某个新年的深夜,第一次跟这个老人通话时,那种被悲伤笼罩全身的感觉。
这是一次耗费心神的陪伴,陪老人们吃完晚饭,石娇娇和司机踏上归途,两人都不愿意说话。石娇娇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明明累极了却不能入睡。她除了满腹的疑惑,充塞胸腔的悲伤,还感受一种追击,来自张堃的追击。
“大哥,你为通域开了多久的车啦?”石娇娇打起精神问,不仅是她睡不着,还因为山路起伏,夜里开车更容易疲惫。司机专注地看着前面,答:“马上七年了。”石娇娇撑着脑袋,道:“那挺久了,看来他很信任你。”司机咧咧嘴,“谈不上什么信任,大概因为我在他面前不说话。”石娇娇扬扬眉毛,司机大胆地询问,“那你呢,跟他是进入通域认识的吗?”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石娇娇努努嘴,“大学时候见过一次,真正认识就是进通域之后吧。”“你第一次上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俩有事情。”司机大哥笑得特别意味深长,“不过我可从来没往外说,就是今天跟你瞎聊聊。”石娇娇抬了抬一侧嘴角,道:“给一把手开久了车就是不一样,我自己到现在还迷迷糊糊的呢!”“嘿嘿。”司机傻傻地笑了笑,说:“石小姐,你行的,我看你一定能拿下大老板。”
石娇娇不愿意接这句话,扭头看着外面隐约有白雾的山林黑影,一声不吭。
司机大哥的家在城北,到市里时间虽然不算晚,但要是送石娇娇回小区再返回,那他到家怕是半夜了。石娇娇想起以前,司机大哥还在除夕当天送她和唐建宇去A市,就说:“大哥,我在这儿叫辆出租,你就早点回家吧,省得多跑路。”司机眉毛一横,“这是什么话,开车是我的工作啊!”石娇娇“呵呵”笑起来,“你看着我上车总行了吧。”“不行,不是我多敬业,被老板知道,我铁定会失业的。”司机正色道。石娇娇拗不过,只好随他送回去。
到了小区门口,石娇娇刚准备下车,司机一脸羞赧地叫住她说:“妹子,我感觉你生大哥的气了。”石娇娇一愣,“生什么气?不让我打出租?”说得一脸认真。司机挠挠头,“我不该说什么拿下大老板,你不是这样的人。”石娇娇闻言动了动眼珠,笑了出来,“哈哈!那作为补偿,我问你个问题吧!”
汉子郑重地点点头,“你问,我知无不言。”石娇娇歪头想了一下,问道:“大老板的妹妹蒋芫小姐认识吧?”“嗯,认识。”“她坐过你的车吗?”石娇娇问完解开了安全带,低头在包里找起了钥匙。司机仰头认真的回想了下,说:“我刚来那会儿坐过一次。她带着个婴儿从国外回来,我去机场接的。”石娇娇点点头,“哦。那我走了,你路上注意安全。”“好的。”
虽然将近四十岁的蒋芫,在七八年前已经有孩子这个事情完全合情合理,但石娇娇想起初见时她的容颜和体态,还是感到很意外:她竟然已经有孩子了,在蒋家的那个晚上,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个孩子的存在。
洗完澡已经快十二点了,石娇娇上床之前看了下充上电刚刚开机的电话,才发现里面有许多未读信息,最显眼的就是梁副总的短信:姑奶奶,请假还关机你也太绝了!明天不要来公司,直接去开发区办公室一趟,准备一下美籍教授的入职工作。下周前要办好,你男人把人给咱们带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去接机。
石娇娇看见“你男人”三个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心里却没那么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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