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学赴法国交流的小组当夜就在市里的酒店下榻,正好参加第二天有市领导出席的餐会。一个乡镇中学,几代教育人的坚持,使它不仅傲立同等学校之首,其学风之稳健,发展之迅猛,令教学双优的地市级顶尖中学都刮目相看,当然也很是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忙不迭的抓典型树榜样,这次餐会正是重视的一种形式。
“啊,又是教育局又是市领导的,早知道是这么隆重的场合,我说什么也不去了!”石娇娇抓着一件黑色的加厚衬衫讲电话,“显得好不知进退。”听筒那头的唐建宇站在研究院资料室的门外,眼睛四下看看调侃道:“这对你来说还算隆重吗?反而是我这个老夫子才不知道怎么应对,救救我吧!”石娇娇心下纠结,问:“那其他人也会带不相干的同行吗?”唐建宇抿嘴偷笑,安抚:“带,领导也会带家属出席的。”
“哦。”石娇娇嗓子里一紧,捏了捏颜色稳重的布衣,问:“那,我穿什么呢?总不能给你丢脸吧?”“哈哈,石娇娇。”唐建宇听着她幼稚的话语,忍不住笑出了声,柔声道:“随便你怎么穿,反正都好看,我都喜欢。”石娇娇一阵羞涩,努了努嘴,将略显呆板的衣服放下,脑袋重新伸进了衣柜里,逗唐建宇,“那我就穿车间里制服去了……”“好,都行。”
唐建宇算着时间来孵化基地门口接人,想着石娇娇虽然说会请假,但照她平时的节奏,不加班就算放假,所以约定时预留了充足的路上时间,便不去催促,将车子停在恰当的地方,打开音响听上一曲放松的音乐,闭目养神,回想一下这次法国的行程。
这次马赛之旅唐建宇并不是主要人员,因为平时即没有教学任务又很少参与镇中学的活动。只是他本人始终在中学的管理班子里挂着号,现在的校长老梁对他厚爱有加。在与法方达成一致之后组织访问小组,跳进老梁脑海的第一个人就是唐建宇,他有当地的留学背景,又是个优秀的学者,甚至形象都是顶好的,还有比他更适合的压阵人选吗?
到了兄弟中学之后,一行人收到了当地校方的热情接待,交换办学意见,轮换着听课体验,让中国老师现场给法国的学生们上课等等,两校之间的交流也得到当地媒体的关注,对两地教育关系的促进起到了积极正面的效果。
唐建宇暂停手里大学的教研工作和项目,挤出时间参加这场为期半个月的活动,不仅仅是履行责任和回报中学,其实也存了一定私心。唐建宇想利用活动的间隙抽空去看看在巴黎高师的导师。
自从法国学成归国之后,他只跟老师在重大的学术会议上匆匆一见,有时连话也说不上几句,想起在普遍对亚洲面孔不太友好的法国数学圈里,这个古怪教授对自己的爱护,心头总是饱含感念。如果这次不去,等自己筹划行程,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这里潮湿的初冬比国内要寒冷许多,临乌尔姆街白色带楼梯的小楼,看起来和当天的天空一样灰沉沉的,穿着墨绿色毛呢大衣的恩师两手插袋缩着脑袋走出来,他抬了抬黑色毛线帽,冲自己的中国学生摇摇手。师徒见面并没有法式热情的贴面礼,他们本就是世上最理性的一群人之一。
两人的时间都很紧,大数学家傍晚还有一个会议,而小数学家要赶去里昂,镇中学的访问小组今天安排在那里观光。他们在一家咖啡家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老头拿下毛线帽,浅色卷发愈加稀疏,露出粉红色的头皮,他用德语说:“还好吗,我的中国小伙子。”唐建宇为老师的饮品加方糖,真诚地回答他还不错,又反问回去。
一阵极简的寒暄之后,俩人还是讲起了手头正热的项目。唐建宇提起自己那篇因为教材编写而进度减缓的论文,精瘦的老头一听圆鼻头简直翻了起来,德语发音听来十分严厉,“我早就说过,你偏离了数论的方向,结果将可预见的失败。”“我已经研究过半,您也看过,还是不赞同这个课题?”
“是,少年。”他总是这样唐建宇,尽管他们见面那时,唐建宇已经过了三十岁了,“这不利于你发表,现有的成果很少,意味着看得懂的研究者必然更少!我们领域文章的引用率已经像我的头发一样少了,而且,这种研究不能给你带来经费。”唐建宇理解导师对论文一贯的实用主义,这种言论某方面也是在为他的学术名声考虑,所有没有直白地表达异议。
既然提到了发文,自然避不开前段时间的小风波,不如向老师当面倾诉,“您还记得吗,三年前在您推荐下发在ACTA上的那篇文章……”老人立刻了然于胸,“当然,BSD猜想方向。你的那件事我也听说了,该死的红毛老鼠,他竟然说我为你代笔,还捅去了你供职的中国研究所,我饶不了他!万幸你一向能证明自己。”
导师嘴里的红毛老鼠,是他在唐建宇之后收的唯一学生,具有很高的天赋,也是个瑞士人,更具戏剧性的是,他还是他的唯一的侄子!基于这一点,唐建宇理解老人故作姿态的偏袒,所以在上个事件发展过程中,他从没有想过将老师本人牵扯进来,靠干净的行事作风抵挡了来自嫡系师弟的诋毁。
不过唐建宇心底清楚地明白,这件事没有掀起波浪,多亏了国内前辈的信任,他们保护唐建宇的羽毛,也是保护中国数学家在专业研究领域的脆弱希望。就像某一次研讨会,那位中年发起人所说的,国内纯粹数学的希望,在不足千百的,“唐建宇们”身上。经过这件事,唐建宇也深刻认识到,在这个研究范畴里,他们这个群体在学术界声音有多微弱,如果下一次有类似,甚至更复杂的情况,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告别的时候,瑞士老人再次提醒他,“你知道TATE猜想的分解已经有个人做过,他们非常高明,而推进异常困难!”唐建宇对老人扬扬手,露出尊敬的微笑说再见,“不要担心我,像从前那样,只是支持我吧,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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