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清晨来得极早,风景和黄昏很像,太阳还藏身地平线之下,光芒已经燃遍了天边的每一层云霞,金黄交错。离朝阳越远天就越澄澈,及至苍穹的中央,只剩一片通透的淡蓝,开阔高远。一辆黄蓝相间的出租车在宁静的乡村小道边停留,片刻后又缓缓消失在茂密的山林间,扬起的细尘里,站着一袭黑裙的石娇娇。
往老人院要经过一个坡度很陡,路基很窄的石子路,包车司机不愿往上开,目的地就在视线之内,他便说服客人提前下车,而石娇娇恰好也不愿多费口舌。远远地,她看见养老院门口的空地上光秃秃长着一颗枇杷树,初夏的时候或许结果许多金黄的果实,此刻已经落尽,只有满树棕黄的叶子在晨风里颤抖。
院长打电话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了。她跟石娇娇说没想到老人会走得这样突然,他虽然常年缠绵病榻,却给人永远也不会离开的错觉。暮春的时候,张堃爷爷由于昏厥被张堃送去医院,秘密治疗过一段时间,病情好转并稳定后,在初夏刚刚接回院里。
在天气最炎热最难熬时,老人表现得好似一天比一天健康,谁想到,在终于迎来凉爽的立秋之后,他却突然告别了这个世界,连一点预兆都没有。他走的那个晚上特别安详,睡前还比平时多喝了几口温水,入睡的非常快。护工难得听见老人这样安详的均匀呼吸感到很惊喜,还关上门跑去跟院长特别汇报了一番。
院长想起张堃总是忙碌,近几次探望时总是忧心忡忡,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想此时老人每一点好转,都算是一种喜报吧!便赶紧给他去了电话。张堃听了之后果然很高兴,甚至听得见语气里的笑意,他还特意嘱咐着要给老人更加细心的看护。
这个电话进行的时候,老人正从鼻腔里缓缓吐出最后一丝生气。他似乎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里,梦里告别了此生不能卸下的重负,远离了所有不能倾吐的痛苦,一身轻松地走向了极乐之地。
老人眉头紧缩的纹路舒展,所有年岁的痕迹都逃出生命的提拉,慢慢松懈开来。所有残存的生机,在老人嘴角留下一丝向下的弧度,是他对自己这一生画下的最后注脚。
“娇娇,你过来送送老先生最后一程。”院长那时在电话里带着哭腔恳求,“他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你来送送他,肯定也是老人家希望看见的。”石娇娇拿着电话,藏在黑暗里浑身发抖,她目光可及的地方,就是唐建宇认真把着方向盘的背影。
眼泪自顾自的掉落,石娇娇却不能表明哀恸,她忍住哽咽,无比平静地说自己不能参加老人的葬礼。因为作为孙子的张堃一定主持葬礼,而他跟她一字一句的说过,无论任何原因,都不允许出现在他眼前,否则……
可石娇娇还是出现在了这里,思来想去没办法回避。老人慈和的脸,一起读书时专注而哀伤的眼,甚至他最后送给石娇娇的,那本装在黑盒子里,立在她书架,从来也没有翻开过的《罪与罚》……他们不多的接触,留下过这样多真实细腻的记忆。这个老人对于石娇娇而言,有独立于张堃的意义。所以,她要来送爷爷最后一程。
本来,石娇娇记忆里所有的葬礼都是阴郁的天气,几乎全在下雨中进行。村里老人去世了,陈奶奶冒雨带着她和陈丽两个小女孩去吃豆腐饭。在一方黑伞下,石娇娇伸出小手接住伞沿滴下的粗大水珠,奶声奶气地问老人,“奶奶,为什么今天会下雨呢?”陈奶奶搂着喜爱的小女孩,声音悬浮在雨里,“因为老天爷也为去世的人难过啊。”
老天爷为什么不为这位老人难过,难道死亡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件喜悦的事吗?
石娇娇透过树叶的缝隙去看高远的天,闭上眼能感到阳光灿烂的温度,“好晴朗啊……”她呢喃着,“爷爷,今天是个晴天,你看了也很高兴吧。太阳照着你归去的路,走起来可比下雨天要轻松,是吧?”石娇娇睁开眼,积蓄的泪水从张开的眼皮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她把挎包随手丢在乱石上,双手胡乱抹去水痕,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院的大门。
因为院长的电话太突然,她拒绝得果断,当时并没有问葬礼的任何细节,以及出殡的具体时间。事后,石娇娇隐晦地跟认识的B市人打听了一下,按当地习俗最有可能在正午之前送老人的骨灰去墓地。她准备藏在原地,这里是从疗养院出来的必经之路,等送葬队伍经过的时候,她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待人们从墓地离开,她再单独跟老人好好告个别。
很快,就有人影在铁门内闪动,石娇娇赶紧提包走去远离小道的树林深处,躲在不会被轻易察觉的草丛边。拿到人影闪过之后,隔了许久,才陆陆续续有人集结到一起,全都穿着深沉。因为隔得太远,石娇娇不能一一辨认,但张堃的身形太过醒目,不需要多看一眼就能认出来。大概用了十几分钟,人们步行着从疗养院出发。
没想到,叱咤商场的巨子张堃,亲爷爷的葬礼会办得这样的简陋。没有隆重的仪仗,没有沉痛的哀乐,连基本的纸扎都没有。经过石娇娇藏身的路段时,她只看见不足十人的伶仃队伍:有跟在张堃身边的院长,院里尚能自行活动的老人,以及老人生前的护工。护工大姐相对年轻些,押尾走在最后,送老人的同时还要帮忙照看送行的其他老人。
队伍最前面的,自然是被老人留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张堃捧着暗红色的骨灰盒,步履铿锵。有一瞬间,石娇娇和他离得那样近,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悲伤,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感到他整个人都是冰凉的。
老人的死似乎抽走了他心上本就所剩无几的温度。
当地政府规划过的集体墓地离老人院不远不近,步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新建不久的墓地里长着还不那么挺拔的雪松,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墓碑也不足以遮蔽什么,石娇娇只好远远地看着张堃一行人围着一块墓地,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石娇娇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看不清他们做什么。
她看见张堃垂首立在墓碑前很久很久,像一尊石像般沉重,也如石像般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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