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从老人的坟前离开时已经接近正午,太阳却不见了,被一大片乌云盖住,而天空的其他地方,天气大体还是晴朗的。张堃没有带着大家立刻离开墓园,而是在入园荫凉的地方,让给爷爷送行的老人们休息了一会儿。石娇娇躲在墓地外围的水沟旁,扶着粗糙的水泥柱歪歪头,就能看见有老人拉着张堃的手,不停地擦着眼泪,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张堃带着所有人离开墓园时已经是下午了,石娇娇目送他们上了出园的大路,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转身走进了墓地。她凭记忆找到老人墓碑附近,来回找了好几次,才终于一个人站在老人带着微笑的遗像面前。面对这肃穆的石碑,石娇娇忽然明白了张堃默认静立的原因:当你面对永别的时候,没有任何言语可以表达。
起风了,大风吹来了更多乌云,已经完全没有早晨那晴朗的光景。似雨非雨,石娇娇感到鼻尖一点凉意,摸摸却又什么都没有。她看了看新立的碑上,有张堃爷爷崭新而苍老的笑颜。她抿抿嘴笑了笑,“爷爷,我没有迟到啊!”说着打开没有拉链的大包,从里面拿出一束紧凑的永生花球和一本书,放在祭台上,说:“这次太仓促了,下次来看您一定带鲜花。”
“等我一下啊!”石娇娇说着将包立在墓碑旁边,去不远处拿了由墓园提供,用于焚烧纸钱的铁盆。石娇娇把花挪了挪,拆开书的塑封丢进包里,装帧素雅的封面写着“浮生六记”四个柳体的楷书,说:“这是您总想看的书,您说这写了您总想过的舒服日子,可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再看第二遍。现在……”
石娇娇说着,突然撕开了纸质光滑的封面,连带几页目录和序言,丢进满是焚烧痕迹的铁盆里,拿出打火机将几张纸点燃起来。白天的火光微弱,热力轻轻舔舐着石娇娇的膝盖,她干脆做在祭台下的台阶上,一张一张地添加书页,看火势渐渐旺盛。火苗在石娇娇恬静的眼里跳跃,有燃尽的灰被风带到空中,老人们说这是逝者正在领取他们的祭品。
石娇娇抿嘴微微一笑,撕下《闲情记趣》那卷里带着孩童插画的那页,让火舌慢慢靠近,轻轻说道:“现在您可以慢慢看了。”她用力撕下厚厚一叠,整整一卷,纸张太厚重了,一放下去几乎将火苗压灭了,石娇娇抓起旁边一根树枝,将那那叠纸挑起挑散,火势才重新活跃起来。不多一会儿,一本书已经被撕掉一大半了。
“好像要下雨了,”石娇娇对着火焰说,“爷爷您看,这一圈都没有躲雨的地方,我也忘了带伞,您第一件事就先保佑暂时不要下雨吧!”石娇娇抬眼看着老人的相片,比她脑海里所记得的样子要显得精神许多,她咧嘴一笑,“还没发现,您年轻时候也是个美男子嘛!”她看着相片里老人殷殷目光,忽然感到一阵窘迫,不由自主地埋头继续烧火。
“呵呵,您一定在笑话我这么狼狈吧?”石娇娇挠了挠额头,“人本来就有分有合,也没必要弄得老死不相往来。”石娇娇舔了舔嘴唇,“我本来可以主动跟张堃先生商量,大大方方来送您最后一程,他也一定不会拒绝我。可是我太放不开了,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大概,要到您这样年纪,才能坦坦荡荡吧!”石娇娇重新抬头,老爷爷还是那副慈爱的笑颜。
僵硬的封底被烫卷,烧红,变成黑黑的灰烬,不再有新的可燃物添加进来,火焰渐渐变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滚着热浪的点点火星,一整本书都烧尽了……石娇娇抓着一头焦黑的小树枝,木愣愣地捧着脸坐在铁盆旁,喃喃地说:“这次可要看个尽兴啊,爷爷。”她的眼睛是空洞的,和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一样。
一只黑色而瘦小的鸟,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跳来跳去,不知被什么惊动了,簌簌地扇动翅膀朝灰蒙蒙的天飞去。石娇娇被翅膀拍打的声音惊醒,动了动脑袋眨眨眼,这才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在石娇娇撩起眼皮的时候戛然而止。石娇娇保持着蜷坐的姿势,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捧着脸,一头焦黑的小树枝夹在指尖,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张堃以灰色的天空为背景,立在荒凉的墓园里,立在石娇娇的眼前。他苍白的面容,深邃的双眼,还有泛着青色的下巴……石娇娇所熟悉的,他的一切,都这样具象而突兀地呈现在眼前,被一身丧服染上悲痛的色彩,扯得人心生生作痛。
她浅色的眸子对上他寒潭般的双眼,像光遇到黑洞,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堃舔了舔嘴唇迈开脚步朝爷爷的墓碑走来。石娇娇看着张堃逼近的身影,似乎一时失去了意识,就那样傻傻地坐着,无法作出任何反应。张堃垂眼看了看还闪着火星的铁盆,一脚越过平台,跨立在台阶上,将石娇娇放在祭台中央的花束挪了挪,从石碑和台子的夹缝里,摸出一支闪着金属光泽的笔来,小声嘀咕道:“真的落在这里。”
是张堃稀松平常的声音唤回了石娇娇的神志,她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被寻回的东西,才发现自己和张堃离得这样近,近得能看见他线条硬朗的颌骨上,将要冒出头的青青胡茬。小树枝焦黑的那头动了动,不经意地划在张堃肩上同色的布料上,石娇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赶紧夹击手指,再不敢乱动一下。
张堃摸了摸打磨光整的碑体,抿了抿嘴,徒手拎开还有点烫手的铁盆,蹲在老人的遗像前,轻声说:“小丫头来了,有没有高兴一点?”对于从今天以后,再等不来答案的问题,张堃很淡然,只是垂首笑了笑,轻声说:“高兴就好。”石娇娇局促地坐在那里,不自然地偏着肩膀,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个犹疑地“我”字来。
不等石娇娇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张堃已经干脆地站立起来,高大的身形让站立的他和坐着的石娇娇之间,形成一种无法沟通的距离。静立的张堃不知是再次和老人告别,还是等着女人的说辞,并没有立刻离开。而石娇娇微张着颤抖的嘴唇,目光大胆地看着男人的侧脸,始终说不出另一个字来。
“爷爷,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张堃冷淡地说,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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