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夏日冰雹

尹玛莉把新烤的红豆饼放在卧室门外，面前依旧屋门紧闭，从餐厅回来后的徐政元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跌跌撞撞地冲回卧室。整整一天他都把自己反锁在屋内，不肯说话，也不愿出来，晚上时尹玛丽再度送来做例汤和米饭，医生依旧分毫未动。第二天上午，尹玛莉从门前收走凉透的早餐，面包表皮已经干缩，牛奶也结了一层薄薄的冷皮，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中午时分重新端上新做好的海带汤，以及刚出锅的土豆泡菜饼。卧室的门依旧没有打开，她也没有生气，只是将饭菜再次放在门口。

做好这一切后，尹玛莉换下围裙，更换花瓶内的清水，红色的秋牡丹被整齐地插在瓶中，花瓣遭受摔打，边缘显得有些残破。她重新坐回沙发，桌几上搁着周海拉交给她的信封，她用手指揉了揉额角，从里面再次取出那几张难堪至极的照片。

那个和她面容完全一致的女人，穿着样式浮夸的粉红色风绒外套，眉眼间是她绝对不会有的妖艳，甚至说，是一种做作的轻佻和奔放。现在照片里的女人正满面深情地拥吻着其他男人。那个男人她昨天夜里已经听周海拉介绍过，她都还记得海拉单手扶额声嘶力竭的模样。

“禹夏京！！！那个坏女人！！她怎么可以那么坏！！！正元那么真心的对她，可她居然和老公的好朋友……”

或许是和姜仁旭那家伙待久了，周海拉的脾气也变得日益火爆，说话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捶打着咖啡桌，气的浑身颤抖。

尹玛莉叹了口气，将信件反过来，封口上清晰地印着建和集团的地址。

真是个一天都不让人安生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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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尹玛莉再次出现在门外，端着满满一盘子新做好的紫菜包饭，中午送来的饭菜依旧没动过。这一次她没有离开，而是将餐盘收起来搁在桌上，之后抱着膝盖，紧挨着卧室门边的墙壁坐了下来。

“当你觉得事情糟糕到极点的时候，把自己关在屋里没有任何用途，”她说着仰起头，脑袋顶着冰冷的墙壁。

“他们不会因为你难受就改变什么，也不会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你只会让心情变得越来越糟外。”她说着回过头。

“这种事我做过，不止一次……”

屋内依旧没有人搭话，女人歪过头。

“我明白你现在的感觉。”她说道。

“海拉都告诉我了……这个世界上不只你一个人失望过，也不是你一个人被爱过的人背叛过。”她顿了很久。

“我其实也爱过他的，可他一直都在伤害我，从来都没有愧疚过。”

这一次，卧室的门终于被推开，徐政元脸色苍白从里面走出来，脸上脏兮兮地挂着胡茬。尹玛莉没有看他，脖子上依旧缠着围巾，只是不再像之前那样包裹严实。徐政元伫立半晌，终究还是很颓然地在房门的另一侧坐下，面庞异常憔悴失落。

“你那时候是怎么做的？”他有些恍惚地说道。

“我一直在等……”他没有等待答复，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她去巴黎，那些借口……我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我知道这很可耻，可我还是愿意等待她，等待她回心转意的那天，为此我甘愿忍受一切……”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起来，夹杂着声嘶力竭的悲愤。

“我付出过全部真心，毫无保留的那种……”

“你又能明白什么，你一直都是离开的那个人！！！”

他说着伸手捂住两旁额角，好像下一秒就会有鲜血从血管中喷涌而出。

尹玛莉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等待过。”她说。

“但每次都失败了。”

她说着，将面颊埋在膝盖里。

“在最初事情还没有这么糟的时候，”

“我想过做一个符合他要求的好妻子，我想过听话、温柔、让他开心，结果就是我连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决定不了，那从来都不是我真正的样子，但他从来也没有在乎过。”

“后来我恨过他的父亲，想过他童年过着怎样的生活，想过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没人能选择自己生长的地方。我一次一次想着原谅他，再后来我原谅不动了，他永远都只会怪我，为那些我没有做过的事情。”

“我也尝试过改变，我想让他和我讲讲他的故事，想像个朋友那样和他交流。”

“可他把这些当成了侮辱，你也知道他生气了会做什么。”

她说着再次仰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不远处窗外的天空。

“我尝试去沟通、交流、忍受，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我想要做什么，我也不止一次告诉他我愿意听，我也幻想过时间……时间足够的时候他也能理解我，可真相从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我现在恨透了他，他毁了我的一切，毁的那么心安理得。”

“可我却不知悔改，花了五年时间，想着慢慢地改变他，和他一起生活。”

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人都是自私的，或者说，都是自以为是的。”

尹玛莉说着，转过头看着边上的医生。

“你会失望的，彻底的失望需要很久的时间，但总会失望的。”

“或许她只是死在了失望还没有真正抵达的时候。”

“是我太懦弱，我一直都很懦弱。不敢承认，也不敢去质问。”医生沉默良久，终于用手捂住脸，用同样的姿势将自己埋在膝盖里。

“那不是你的错，她不爱你，却又选择了你，在你身上吸取供养。”

“他们真的都很残忍……”他说着，用力闭上眼睛。

“其实你很勇敢。”尹玛莉说道。

“不是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胆量阻拦他，很多人都不能。”

“你远比你自己和别人眼中所想的要勇敢。”她说着歪过头。

人都有或强大或脆弱的一面，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尹玛莉抱着膝坐在原地，面庞间平静至极，眼底除了伤感，就只剩下某种同病相怜的痛惜，又或者她同样在想某些她并不想回忆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抓过她，大声询问缘由，然而尹玛莉终究是尹玛莉，他无法去斥责对背叛的愤怒，亦无处去宣泄业已冰冷的哀愁。他甚至再也无法直视那种相似，却又全然不同的面庞。而女人显然也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之后的她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用力地握住医生的手，将他近乎拖拽地牵下楼梯，医生终于从无休止地混沌中恢复了一丝清明，尹玛丽一直牵着他的手，在客厅停下。

这是徐正元三天来第一次回到客厅，屋子里用各种彩纸和线绳编织出小巧的装饰，画架上搁着一副亟待完工的彩铅画，黑海墨浪翻涌，上方是穿透云层的金色光柱，中央是如同并蒂花朵般的双生子，缠绕着金绿相间的榭寄生。一模一样的俊美五官，或热情，或忧郁，仿佛融为一体的冰与火。

徐正元看着画像中的人脸莫名觉得熟悉，片刻后才在眉眼中看到属于自己的映刻。

“你不再画花了。”医生沉默半晌，最终说道。

其实他说错了一半，从黑海与圣光中升起的孪生子，衣袂翻飞的模样像极了在海面上盛开的双色花朵，尹玛丽似乎很满意这个创意。

“是北欧神话，光明与黑暗的孪生子……借鉴了一点印度的元素。”

“我也不能总是停在原地。”

“所有人都是双面的，不同在于他们的选择，你选择了好的那一面。”

“你让我收获了很多的东西，那些我珍视的一切，是她错过了那样好的你……”

尹玛丽顿了很久，终于还是很小声地说出来。

“但我没有。”

她说着微微侧过头看向医生，然而医生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幅画，看着画里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热情的、开朗的、如同火焰般温暖洋溢，被无数爱意包围的光明，以及那个总是阴郁沉默，长年累月地蜷缩在冰冷地宫的黑暗。他们有着相同的容貌，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亦是截然相反的命运。

“为什么不画肩膀和手臂呢？”沉默良久后，医生终于像是回过神，下意识问了出来。

毕竟比起突兀的脑袋，被藤蔓缠绕的躯体会更加有艺术感，也会有更多的张力。

尹玛丽的神情就这样暗淡下来。

“我不会画人体了，”她说。

“我五年都没画过那个。”

徐政元愣在原地，随即想起以姜仁旭近乎扭曲的独占欲和对她苛刻的圣洁要求，描绘裸露的人类身体，哪怕只是课本上的彩图，于她而言只怕是不可饶恕的罪证，但这对一个艺术生而言，无异于毁灭性的摧残。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还有余温的晚餐重新端上餐桌后，转身回到卧室。

她再没有回来找自己。

第二天早上，医生终于彻底离开卧室，面部打理的干干净净。地板上放满了打包好的行李，所有的衣物和画册都被打包整齐，分门别类地堆在一起。捆好的书籍里有他送的诗歌集，也有热门的杂志和小说。尹玛莉将画架折叠。

“我叫了搬家公司，这段时间，我会去海拉那里。”

医生混沌的神智伴随着眼前的景象，终于恢复了清明。或许，还掺杂着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

“你在做什么？！”

尹玛莉将衣服折成小块塞进纸袋。

“救你。”她依旧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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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用名誉威胁你，根源还是因为我。你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再被牵连。”

“但这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我现在也有充分的理由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了。你也能轻松些。”

医生呆在原地，看着她彻底收拾好行李，门前传来车辆的鸣笛声，她提起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离开。

“我的画还有三幅在拍卖，我顺利离开这个国家前，我会把费用还给你。”

医生在那一刻转过身，

“玛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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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和你没有关系，从来没有。”尹玛莉转过头，眼底是化不开的伤感。

“我也怀念过，明知一切……所以我理解。”

她闭上眼，良久只能听到冗长的呼吸。

“我在最开始的时候说过，只要能离开他，我不在乎成为谁，即使是现在，我也依然不在乎。”“但不代表我真的喜欢这样。”

她顿了顿。

“我不是她们……不管有多像都不是，”

“但我接受过来自她的补偿，所以我一直在弥补遗憾，那从来不该是永久性的。”她的语调逐渐低沉，变成某种无可奈何的悲凉

“但我还是谢谢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桌几上放着一个封好的牛皮纸团，她犹豫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拆开包裹，取出刚织好的灰色围巾。

“生命里总要经历秋天，秋天之后是冬天，一天一天的冷下去，好像永远都不会再变好。”

她说着将围巾，一圈一圈地系在医生的脖颈上。

“所以才需要留住温暖的感觉，熬过最艰难的时候，春天就会很慢很慢地回来。”

“告别过去从来都很艰难，但终究要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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