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肯特
尹玛莉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入了绘画,她似乎将那件礼物当做了某种执念,尽管姜仁旭内心并不是真的在乎。两人间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尹玛莉喜欢的从来都是颜料、花卉、光线、造型,姜仁旭每每听到这些就觉得头疼万分。而他的生活里又都是狩猎、金融、数字和枪支,尹玛莉不可能懂也绝对不会感兴趣。他在日复一日地疏远中察觉到了逃离的气息,她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想法,晚上的时候她会花越来越多的时间黏着自己,就好像要从他身上抓回某种正在流逝的东西。同样地姜仁旭又总觉得,她发自内心的想离开这个家。
她开始认真地攻读美术教材,参加艺术专业的考试,一封一封地寄出参赛作品。然而她并没有收到一直期待的导师来信,也没有拿到深造研修的资格。姜仁旭比任何人都知道原因,为此他送了她昂贵的裙子和珠宝做补偿,每一件衣服的价格都足以抵销她去深造的学费,而这并没有让她真的开心。尹玛莉依旧越来越忧郁,她从来不穿那些漂亮的衣服,也对首饰毫无兴趣,只是恹恹地待在卧室里,窗外的莱雅依旧自由自在地疯蹿,在草坪上打出一个又一个地洞,每天回来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父亲依旧不喜欢她,此后更是对她厌恶到极点。
“你应该好好地教训教训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既然已经嫁入豪门,就该做好儿媳的本分,你简直把她惯的无法无天!就知道画画和喂兔子,侍奉好自己的丈夫,生下孩子抚育婴儿才是她的本职!!”
姜仁旭没有反驳,他从来都不喜欢他父亲的言辞,但这一次他觉得他是对的。
或许让她有个孩子,她的生活就能充实起来,两个人的感情也会变得更加的稳固和美好。
两人第一次爆发冲突,是在婚后的第八个月,在连续数次的求学申请被驳回后,尹玛莉不再想着去深造。她背着他做起了幼儿园的义工,每天三个小时,那时她脸上很难得地开始绽放笑容。姜仁旭根据侦探的地址找过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孩子堆里,用蜡笔教孩子们画小动物,墙上贴满了风车和花朵的图案。他还记得那时的尹玛莉笑起来的样子,灿烂明媚仿佛雏菊和向日葵般带着太阳的温度,但就在看到他的那刻,笑容瞬间凝固变成难以掩饰的慌张和恐惧。同样的表情他后来看了整整五年,再没有变过。
那天他把尹玛莉拽出幼儿园。
“我已经写了辞职信交上去,以后不用再来了。”
尹玛莉甩开他的手。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男生就算了……崔优善也算了……他们都是孩子!!他们什么坏心眼都没有!!你连孩子都不让我去见吗?!!”
姜仁旭冲着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你以后会有孩子的,照顾我们的孩子就好。”
“把心思放在我们的家上……也不用想着自己攒钱送我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送我,你只需要待在家里,做你自己就够了。”
尹玛莉半晌都没有说话。
“我只是想做我自己……我只是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在家里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
姜仁旭深吸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安排成旭跟着你,去商场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尹玛莉坐在副驾驶上,第一次全程都没有说话,那张金卡拿到手的那刻就被扔进了床头柜,她看都不看它一眼,就好像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姜仁旭终究还是做了让步,他在楼下开辟出一间采光良好的屋子,作为玛莉家中的工作室。从那之后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很少再出来。在早餐时被父亲斥责,而自己并没有出言阻止后。莱雅被尹玛莉一并带入了画室,再也不在院子里随处乱跑,但就像她说的,兔子是天生好动的生物,被关进房间的莱雅变得烦躁不安,它开始啃房间里的木架,开始撞击透明的玻璃,开始挠墙角的石灰,挣扎着试图在推门时从缝隙内跑出去。尹玛莉依旧在画画,但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再动笔,只是对着已经已经成型的底稿发呆,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
但真正触怒他的,或者说彻底让他爆发的,是之后尹玛莉的态度。在幼儿园辞职的一个月后,姜仁旭回到家中,推门的那刻尹玛莉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脚边堆着打包好的简易行李。她穿着那身嫁给她前压箱底的毛绒衣,所有他送的衣服和珠宝都被整整齐齐地收拾出来堆放整齐。关在笼子里的莱雅变得异常暴躁,不停地用牙齿啃咬着铁丝。
“仁旭……我们还是先分开一段日子吧。”
“我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
“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是真的不适合。”她说着抬起头,看着僵直站在门前的姜仁旭。
“我知道你很好,真的很好,可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
“我喘不过气,每天都喘不过气……我真的受不了。”
“就一个星期……我把地址给你,我们好好……”
姜仁旭依旧保持着沉默,眼神和身影莫名让她觉得害怕,就在她拖着箱子打算离开的时候,他终于像是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是真的生气,前所未有的委屈和生气,他费尽心思给了她最好的一切,他送她限量版的珠宝和衣服,送她不同牌子的真皮提包,他带她去做昂贵的美容护理,把她从土气的大学生滋养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美丽女人,他在她身上投入的心血比任何人都多,她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挤出时间精挑细选的,他爱她胜过世间的一切。
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是两人爆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尹玛莉疯了般将手插进头发里,把精心修剪熨烫的头发抓的乱七八糟。
“这和背不背叛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啊!!!!姜仁旭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你!!!就算是结婚了我也没有卖给你!!!我是画家!我一直都是画家!!我在遇到你之前嫁给你之前我就是画家!!!我想出去工作!我想去见朋友!我要去参加比赛!我有老师同学还有订画的客户!我不想天天待在家里被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我有我自己的梦想和事业!!!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支持我!!也从来都不理解我!!!”
“那些人那些事都不是好事,我给你的才是最好的一切,你不明白吗!!”
“好不好我自己说了算!!!我做什么都不关你的事!!”
她歇斯底里地冲进衣柜,抱出一大堆戴着吊牌的昂贵衣服。
“我不想温柔!我也不可爱!我也不喜欢听什么交响乐!!我从小到大都是平民!我也不喜欢吃寿司!为什么总让我穿粉红色和白色的衣服!!!我要我原来的那些衣服那都是我的!!!!”
她哭的声嘶力竭。
“我不想被你关在家里!!!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我也可以走,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姜仁旭冷冷地看着她,尹玛莉依旧在哭,粉红色的裙子丢了一地,场景变得似曾相似。
“把东西捡起来。”他冷冷地说道。
“我只说最后一次。”
“我不!!!”她完全没有认清自己的处境。
“姜仁旭我告诉你,我不喜欢粉红色!!!我最讨厌的就是粉红色了,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都又笨又傻,才……”
姜仁旭想都没想,一拳狠狠地揍在了她的肚子上。
她的错,是她粗鲁傲慢、是她没规没矩、是她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她非要走,放着好好的生活不过。姜仁旭从愤怒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客厅已经一片狼藉,沙发和茶几被踹翻了一地,砸出断裂的缺口。地上的衣服被踩的斑驳狼藉,尹玛莉浑身淤青瘫软在破损的木架和软垫里,眼神涣散地看着地板。
那是自己记忆中第一次打她,当时的姜仁旭就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就不会合上,这种可怕的事不会再有终结。但那时的他全身哆嗦,看上去比玛莉还要恐惧。
“对不起……”他说着蹲在地上,地上的女人在他触碰的瞬间瑟缩成一团,那个样子和童年的母亲完全重叠,看不出任何的差异。于是胸腔里狠狠地痛起来,他把尹玛莉抱回卧室,安慰了她一个晚上。那天他说了很多的话,或许比两人认识和结婚后说的话都要多,他第一次说起他的童年,说起暴虐成性的生父和冷眼旁观的继母,说起生母自杀后他看到的最后场景。
“我不想这样……”他背对着将尹玛莉紧紧抱在怀里,两只手牢牢地环住女孩的整个身躯。
“我和他不一样,我想保护你。”
他说着将下巴压在女孩的额头上。
“你不该说,你不喜欢粉红色的。”
尹玛莉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淤青,她一直都在发抖,不知过了多久才战战兢兢地入睡,姜仁旭替她盖上被子,之后他一直守在她身边,直到女孩彻底入睡,为了不吵醒她,他连鞋都没穿,赤着脚步履踉跄地离开卧室。
然后他闻到了血腥味。
很浓烈的、比在林间还要浓烈百倍,混合着内脏腥臭的血腥味。他脚步发软地来到客厅,之后一眼看到了躺在地板中央的尸体。
是莱雅,尹玛莉的那只兔子,它终究从笼子里跑了出去。别墅里没有开灯,在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晚,垂耳兔被撕扯的血肉模糊,斑驳的尸体淌了半个客厅。
是他的猎犬,肯特终究咬死了它。
这当然是尹玛莉的错,莱雅的死应该彻底地归咎于她,他早就提醒过了,弱小的生物就该送进笼子里,被好好地保护起来。
但他还是主动做了补偿,他从冗杂的工作中硬生生挤出一下午的时间,在宠物店挑选了只大小和年龄相仿的兔子,不同的是,这次的兔子是纯血的荷兰侏儒兔,有宝石般漂亮的蓝眼睛,毛色雪白没有丝毫杂质。和兔子一并送过来的还有限量版的碎花裙子,边缘镶着华贵的银边和碎钻。尹玛莉看他的眼神依旧带着畏惧和瑟缩,但这次她没有再发脾气,而是老老实实地收下了他的礼物,将它们穿戴在身上。
兔子依旧起名为莱雅,尹玛莉同样没有拒绝,但她再也没抱过这只兔子,也再没有主动亲过他。姜仁旭对此很是失落,但事情开始向着好的方向转变,她不再做廉价的蛋包饭,而是烤外形精致的西式甜点。她也不再穿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风格变回了他喜欢的轻柔蓬松的可爱少女风;尹玛莉依旧喜欢读书,但女孩子家看那些或血腥或怪异的恐怖小说或者社会杂志总是让他不舒服,第二天书柜被大换血,里面的名著都是姜仁旭一本一本听专家介绍推荐,从书店里买回来的精装版。
姜仁旭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想让她变得更好而已,但她并没有变回以前的样子,反而离他越来越远。她开始沉默、疏离、日复一日的忧郁,却又固执地对他隐瞒。他想独处也是好的,她需要时间愈合,他会比之前更加疼爱她,如果她真的理解,她就能明白。
然而她再次触怒了他。
莱雅死后的第三个月,尹玛莉抱着兔子离开了别墅,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鬼鬼祟祟地来到林地边缘。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肯特跟在他脚边,或许是预感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猎犬安静地匍匐在他身边,连呼吸声都被压的很低。
“快走吧……”她说着将兔子放在篱笆外。穿过草地就是森林,侏儒兔卧在原地,歪过头愣愣地看着她。
“走啊!!”尹玛莉伸出手赶它。
“屋里有狗!你想被咬死吗!你想被关进笼子里吗!!”
她说着从地上捡起泥巴朝兔子扔过去,兔子也终于明白过来,朝着森林的方向迅速的奔跑,而姜仁旭的怒火在那一刻被挑动到了极致。
“肯。”他就那样从她背后突然窜出来,低声说道。
“进攻。”
尹玛莉在猎犬冲出去的那刻尖叫起来,她下意识冲上前,想救下那只兔子,而姜仁旭轻而易举把她抓回来,扳着她的脑袋,强迫她看屠杀的整个过程。
“它是宠物兔子,它什么都不会,它在外面会冻死饿死,被狐狸吃掉……”
侏儒兔被猎犬瞬间咬住喉咙,拼命地抽搐挣扎,红色的血从喉管喷涌而出,将雪白的皮毛染出斑驳的团块。尹玛莉瞬间哭了出来,眼泪滂沱而下,她哭闹、喊叫、挣扎、大声地咒骂,后来兔子终于不动了,尸体软趴趴地瘫在猎犬嘴里。
“它不该到处跑,它越跑,猎犬就越喜欢追,它原本在笼子里待的好好的,是你自找的,是你害死了它知不知道!!!!”
尹玛莉从始至终都只是抱着脑袋尖叫,她拼命挣扎,哭闹不休,后来她趴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肯特把兔子整只撕碎,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只剩下散落的头骨和皮毛。尹玛莉跪在破碎的尸骨前,她只是在哭,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不停地从脸上淌落下来。
姜仁旭终究还是心软了,他重新在她面前蹲下。
“只是兔子而已,我们还可以……”
就在那个时候,尹玛莉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说不清楚那时她的眼神里究竟是什么,仇恨?厌憎?恐惧?惊悚或怨愤?又或许是恍然大悟后的咬牙切齿地恶心,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穿透血肉,从灵魂深处挖掘出了无比丑陋又恶毒的东西,但无论是什么,都没有丝毫的爱意。她就那样满腔仇恨地看着他,躯体内是火焰般熊熊燃烧的,他用五年时间都无法扑灭的背叛。
到达嘴边的安慰在那一刻硬生生咽回肚子里,他反手抓起她的肩膀。
“你想逃是吗……”
“想都别想!”他说着将她提起来。
“我只是想让你听话,听话而已,你不懂吗?”
“你是为我而生的……我会好好地爱你,不要触及我的底线。”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阻拦你,不要总是哭丧着脸,不要总是背对着身子……看看我!!!你听到了没有!!!!”
他随后语气柔和下来,反手将女人牢牢地抱在怀里。
“会好起来的,玛莉,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我们还会幸福起来的,还记得吗。”
“我们会和以前一样的幸福。”
尹玛莉依旧全身都在发抖,她想埋葬那只兔子,但姜仁旭终究不想她触碰那么脏的东西,玛莉的手只应该触碰书籍和花朵,触碰奶油味的蛋糕和新鲜的草莓,这个世间所有的丑陋和肮脏,都应该远远地离开她。
尹玛莉当天就躲在画室里,整整一天都没有出来,也没有和他一句话。他原本想再给她买只兔子,但尹玛莉从那以后只要听到“兔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作为补偿,姜仁旭再没有让肯特出现在家里,它被寄养在猎场,只有打猎的时候才会回到身边。也就是从那时起,尹玛莉再没对他笑过,她开始习惯性地背对着自己,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他。
“她是谁,你愿意告诉我吗?”
那天她呆板地坐在画架前,望着空白的纸页。
“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愿意告诉我吗,我到底像谁?”
姜仁旭从背后抱住她,那一刻他很明显地察觉到她的身躯很轻地颤抖了一下,就好像他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没关系,她只是受了刺激,一只兔子而已,会好起来的。
“我爱的从来都是你,没有别人。”
“玛莉,别想着离开我好吗,我不能没有你的。”
他说着很用力地亲吻她的脖颈,她漂亮的、仿佛天鹅和仙鹤般修长优美的颈线,尹玛莉什么都没说什么,只是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离开的时候姜仁旭注意到了边上的垃圾桶。
那时一副即将完工的油画,又在完工前被从画架上扯了下来,撕成大块的碎片。
黑色的猎犬和白色的垂耳兔,它们在金色向日葵上蜷缩成一大一小黑白色的团球,那时的肯特还是温顺的模样,而莱雅躺在它怀里睡觉,肚皮软软地翻在外面。
会变回去的,他想。
然而事情终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发展。
尹玛莉变得越来越生疏,她开始说谎、隐瞒、欺骗,第一次去警察局,第一次找律师,第一次受伤,第一次被出卖,第一次联系记者,第一次被黑帮扣留,之后是更加严密的监视。渐渐地姜仁旭也开始习惯这种生活,就好像夫妻间你追我逃心照不宣的甜蜜情趣。直到某一天,这种表象被彻底掀裂,露出斑驳狼藉的恐怖伤痕。
他终于明白,尹玛莉是真的恨他,刻入骨髓和血液中的仇恨着他。
他也终于明白,她是真的要逃离他,不是捉迷藏,不是闹别扭,是不惜死亡,也要摆脱他的怨愤和憎恶。就像她躺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灵魂却一刻不停地飞离。
然后姜仁旭终于从冗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时钟依旧滴答滴答地前行,他在等,所有人都在等,而尹玛莉,她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同样也在等。
她明天会死。
“那个混帐……那个混账在什么地方。”在一片死寂中,姜仁旭低声说道,声音干涩的不像是人类。
金成旭愣住了,能让社长在这个时候还叫混账的,只能是他,不会有别人。
“医生在一星期前去了上海,知道别墅里有医师和护士进来后……就一直在门口闹事,吵着要见您。”
“让他进来,”姜仁旭说着用手捂住脸。
“不管用什么办法。”
“我要她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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