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23年)八月二十四日晨,雍正皇帝暴卒于圆明园寝宫,消息没有被宫廷封锁。当日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猜测都有,不一而足,不过有一点是真,皇上是死了,而且不是正常死亡。没有人知道皇上的真正死因,张廷玉等大臣于清晨接到皇上驾崩之信,以为听错了消息,求证之后才惊惊颤颤地奔向圆明园。雍正尸体已然收拾完毕,栩栩如生地躺在龙床之上,血当然已被擦干,雍正确实是驾崩了,寝宫外又飘舞起了白幡,宫禁内哭声响彻天地。张廷玉、方苞、马齐、允禄等人知信后,到来时雍正业已晏驾,好在传位遗诏就在“正大光明”匾后,取出之后,诸皇子皇孙停了哭声,听张廷玉一字一句读完。那立储内容却是:
“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发,圣祖皇考于诸孙中最为钟爱,抚养宫中,恩逾常然,即立其为皇太子,如朕遭大事,即着其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众人早有准备,一齐转了头,早有几个小太监七手八脚将弘历扶到椅子上坐定,众大臣龙子龙孙跪满一地,三拜九叩,高呼万岁,弘历即了皇帝位。
其后就好办了,皇上既已登极,大行皇帝丧礼就得由新皇偕礼即议定。张廷玉与诸老臣与弘历商量, 弘历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只说一切都由张廷玉等去办。
圆明园寝宫中哭声又惊天动地起来。弘历泪已哭干,只是跪在地上,看着躺在龙床上似乎刚刚睡着的皇阿玛,他不知道,等待他登基之后会是什么呢?先皇暴死,他不愿去多想,只是那么
一动不动地跪着,如同一截枯木!
“万岁!”
弘历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再凝神去看,见眼前的丹墀上跪着一大片披麻戴孝的人, 当头的两位是张廷玉和新近晋封的保和殿大学士、一等伯鄂尔泰,弘历一时想不出自己是在这儿干什么,往前后左右看看,见丹墀之旁两支铜鹤正散发着袅袅青烟,自己坐在正中的宝座上,虬龙盘,的龙床又宽又大,使他几乎脚不着地,底下冰凉软滑的原是明黄软绸面,垫在宝座上的,弘历大惊,这不是皇阿玛的宝座吗?这不是乾清宫的正殿吗,脑后蓦然闪出大大的“僭越”二字,弘历心头乱跳方待起身寻觅皇阿玛,就看得丹墀下的张廷玉膝行半步,振声说道:
“万岁节哀,大行皇帝已经龙驭宾天了!”
弘历这才捅开了一层窗户纸,心下透亮,明白皇阿玛是逝去了,自己搅得这般昏头昏脑就是为此,而此刻自己已不是昔日的宝亲王,而是统御华夏,抚有万方的皇上了。好在弘历自小即受皇祖熏陶,干预政务,处危不惧,颇有古君王之风,转念一想便冲下边的大臣们摆了摆手,脸上泛起一丝潮红,眼神中带着尊贵,却又有几分落寞,顾自叹道:
“皇阿玛龙体欠安,迄今已是好几个年头,百法使尽,总不见好,前日还嘱我兄弟多忧劳朝事,想不到事隔数日竟成遗语,今日骤登大宝,忆及先帝笑貌音容,怎不让人黯然神伤!”
张廷玉跪在下首,凝神听新皇上将话说完,不由得喟叹,宝亲王果然是不负先帝重望, 言出即带无限机锋。鄂尔泰琢磨许久,也是一点即破,知皇上一直渲染先帝病情只有一个原因,话中之意是先帝决非暴亡,而是病逝,久病不愈终于天年,因此寝宫中血腥之气及皇上可能是被刺客杀死之事,必得永保机密,一思至此。叩头说道:
“皇上不必难过,大行皇帝统有宇内,包括四海,十有三年,
享年五十八岁业已属中高之寿数,先帝的圣祖英烈,修明政治,躬操政事,夙夜劳勤,实千古罕见之圣君,臣以为当遵祖宗成例予以佳号,奉安龙穴,此为当务之急,望皇上三思!”
“一切依祖宗成例!”
弘历忆起此事张廷玉已曾提起,今又被鄂尔泰旧话重说,两人显是来前已互通声气,二位皆皇阿玛在日之顾命元老大臣。弘历此刻已完全适应了由宝亲王到万民之君这个根本的转变,龙椅也于霎时变得温暖软绵, 暂压下心头有关皇阿玛之死的诸多悲伤,微微一笑对下面的两位说:
“鄂尔泰,此事就交由你和张廷玉主持办理,责成礼部及各司属, 即日议定丧葬礼宜等诸般事情。朕心力交瘁, 这就退朝吧!”
皇四子弘历登基,第二年改年号为乾隆。乾隆皇帝诸多厉害手段在即位不几天便使出来了,震惊朝野,人言纷纷,都以之为有道明君。
乾隆上台后公布的第一道诏令即是为老九、老八之人平反。
“允祀、允禟咎由自取、得罪已死,但其子孙仍为天胄支派,若俱屏弃宗室之外, 与庶民无异。当初办理此事诸王臣再三因请,实非我皇考本意。着诸王满汉文武大臣,翰誉科道各抒己见,确议是奏。”
这份诏令虽则一时拟出,却没少耗乾隆脑筋,允祀、允禟系皇阿玛一手整死,铁案如山,设若一举推翻,彻底为之恢复名誉,岂不是以大巴掌揍皇考的嘴巴。若是轻描淡写一两句语,不切实题,又何谓平反,又怎振雍正一朝之严刚之气,故而乾隆深思熟虑之下,用瞒天过海的手法将责任加之诸王公大臣头上,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样乾隆既免了不孝、忤逆之责,又给皇考找了个优点——虚心纳谏,用心可谓良苦矣。
一举既成,平反之势如排山倒海,喷涌而出,两天之后,由宗
人府负责清查的宗主觉罗因罪革退案“真相大白”,诸满汉王公大臣又无形无声地戴了顶帮凶的帽子,觉罗家族分别被赐红带、紫带,被载人玉牒,一大批皇子皇孙由猪狗不如摇身又成为天潢遗胄,一个月后,被雍正强行改名为“阿其那”(狗东西)和“塞思黑”(猪罗)的允祀、允糖之子孙重见天日,恢复名号,收入玉牒,此后,接二连三、一大批被禁高墙的宗室王公也翻了案,获得自由,还有,乾隆那个冤死的二哥也被恢复皇子身份,收入玉牒。随着宗主王公的获释, 全国上下一些无辜蒙冤, 罪轻罚重的官吏士子,也从图圆之下解放出来,因贻误军机而被判死刑的骁将傅尔丹,以明觉之罪处斩监候的总督蔡挺,以及诽谤程朱、发配军台的谢济世,均被赦免。一时皇帝的朱笔之下,每日都要响起一连串震动天地的惊雷,宽大政治和乾隆元年的春风一样,不但将新皇的“宽仁”送到了王府宫邸,也飞入了寻常百姓之家。
其中,最倒霉,也是唯一倒霉的只有一个,就是以出卖亲生父亲而得郡王封号的十四贝勒允褪之长子——恂郡王弘春,他被稀里糊涂革去了恂郡王名号,圈禁在家。
按理说这些做完,乾隆该收手歇一下了,可惜事与愿违,还有一项重大使命没有完成,京城忽然刮起了一股旋风,不几日这股旋风便吹得家喻户晓。那是一则不知从何处传出的消息,说是雍正是被吕四娘刺死,吕四娘系吕留良之孙女,幸存之后从师学艺,师傅原本是明末帝之女——长平公主,对清皇帝也是切齿痛恨,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师徒二人全力协助,于深夜潜入圆明园寝宫,将雍正刺死。
如若消息是假,乾隆宽仁大量,自无可厚非,也不予查究。然而,雍正被吕四娘行刺而死,如今京城处处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说皇上遵了天谴,就差没说出死有余辜四字,算是给新君乾隆留了半分情面,这还了得! 内侍高云将消息给乾隆一说,乾隆当时正跨距满志地准备去和十四叔允题谋面,为他平反,因为此事非
同小可,所以乾隆将之放在最后,想求一圆满结局。圈禁弘春是他的第一步棋,讨好允之棋,如今事还未成,就出这一档子麻烦事。刚待发火,骤想起自己口口声声宣扬宽仁二字,未及数天,便自食其言,又怎能以身为则律例万民。想到此处,忍了怒气,命内侍将张廷玉叫来,不多时张廷玉气喘吁吁来到。
在书案前, 笑吟吟地受了张廷玉的大礼参拜, 开始引入正题:
“京城近日有些流言蜚语辱及先帝,衡臣知否?”
张廷玉当然知道, 而且已暗中作了调查, 只是尚未查出结果,不过主意倒是早想好了,见乾隆一问,便收了面色,侃侃而谈:
“臣子认为,所谓流言蜚语,均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等时日一长,定不攻自破!”
乾隆又笑:
“衡臣之见是要朕闭目塞听,自欺欺人?”
张廷玉头脑轰地就大了数圈,冷汗又出:
“微臣确无此意,自听得飞短流长之日,即已着人明察暗访,只是目前尚无结果,所以从长远打算,而出此言。”
乾隆看他又是汗流浃背,知其所言非虚,也不想让他太过于为难,于是叹道:
“衡臣,不是朕出言无状,先帝鞠躬尽瘁,为国劳忧,死而后已,如今竟遭此谴责,先帝九泉之下何以瞑目,朕又有何可立于天地之间?”
张廷玉心想大行皇帝之死本就离奇古怪, 横死之说是谁都会揣测一二的,如今你倒得了便宜还卖乖,欲以一己之利掩天下悠悠之口,大凡飞短流长,除非蓄意为害者,又何尝都是捕风捉影,空穴之说,你对着我穷追猛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是眼前这个新帝乾隆心机比他老头子还深,不能以“沉默”面对,张廷玉
无计可施,也只有仿效古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了:
“皇上,臣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乾隆从书案前探身起来:
“如实讲来,朕恕你无罪!”
张廷玉牙一咬,心一横,闭着眼睛说了起来:
“臣以为两害相权,必取其轻,事既已到此,为免先帝横死刺客之语成为口实,必得改弦更张,声东击西,皇上发诏以言先帝逝去的原因,以取代流言,阻住非议!”
乾隆禁不住连声冷笑,他是真气了,张廷玉说了半天是把他逼到一条死胡同里,还是让他承认先帝之死并非正常,以弘历之仁,也有些把持不住,嘶声说道:
“好妙的名意,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让朕怎么下诏天下,以正谣言,如是一举,岂非更是掩耳盗铃,显出做贼心虚。”
张廷玉反正是豁出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皇上,微臣本已明言,舍却此法无有他法,皇上明辨是非,大智大圣,臣一孔之见,皇上如认为不可,臣下别无他言!”
乾隆见张廷玉也动了真气, 自己反倒冷静了下来, 连连赔笑:
“衡臣,朕是一时急躁,咄咄逼人,唉!先帝尸骨未寒,为子者容此等事体狂妄蔓延,衡臣,你再仔细考虑,朕心神已乱!”
张廷玉怒气渐息,低了声气:
“皇上,为今之计,仍有一法,只是皇上至今正以仁宽抚民,骤然变严刑律,恐有不妥!”
乾隆十分聪明,一点即破:
“衡臣之意是射人射马,擒贼擒王?”
“正是! ”
“这马何处射,王又何处去找呢?”
张廷玉精明老练,临急生智,分寸之间业已有计,于是沉声
说道:
“若无别法,则也只有一途,找一个替罪羊,也可起杀鸡骇猴的效用。”
乾隆皱眉,姜是老的辣,可这辣怎么也不太对味,为何为人君者动辄即要杀人,非杀人无以律众,心中不觉又有气,半讥讽半嘲笑地说:
“衡臣,这替罪羊一杀,人人自危,京师百官像一群惊弓之鸟,漏网之鱼,自顾不暇,朕又何以治国?”
张廷玉心中有数,俯地奏道:
“皇上,流言如风,况且又无明证,杀人儆尤,以为骇猴,可惩前毖后,至于人人自危之说,诚属多虑!至于替罪之首,臣已有人选,普救寺道士贾士其,妖言惑众,按律当斩,诚罪大恶极,以之为此计张目,也非不可!”
乾隆沉思很久,贾士其确实罪大恶极,非但妖言惑众,并且掳人妻女,先奸而后杀,实为死有余辜之人,前些天方被九城兵马司缉拿归案,暂押天牢,证据确凿,只待审理,如今百计无着,也唯有此法,反正除恶即扬善,于是沉声说:
“衡臣,这事就归你办了,只收效而可,勿大事张扬,至于先帝死因,亦可酌情理论,诏告天下,噢!对了!蜚语之因烦劳衡臣仔细盘查。”
乾隆与侍卫张五哥默默地走在夕阳的余霞中。已近夏了,天气燥热。乾隆走着不由得出了一头汗, 时不时想将衣服扣子解开,碍于面子,只将一把折扇呼扇呼扇地摇。
他们是去十四贝勒允褪家里,允褪自雍正元年(1723年)即被吩咐去守陵,三年刚满,后受允祀牵连,禁锢在家,至今已历近十年,未曾出门半步。雍正大丧,他虽是臣弟,因有先帝遗命,未能参加,其实乾隆事先派人通知了,允褪执意不愿,以大行皇帝生前不愿见罪臣弟,何故死后搅他清静。乾隆是吩咐走张廷玉以
后来的。这件事他想了很久,皇阿玛谆谆告诫,老十四是伟丈夫,雄才大略,如能为你所用必如虎添翼。况且,老十四虽气性极大,谅他这数年禁锢,也磨蚀个八八九九了。可是乾隆心里依旧七上八下,他小时候见过允褪,温文尔雅,囚禁几年之后,发了疯,整天呼天抢地地大叫,孤魂野鬼一般,夜间如柔鸟啼血,惨不忍睹。十年之后,人能变成什么样呢?再说,乾隆心里也知道十四叔恃才傲物是有所恃才傲得起来,帝位本来就是他的,要不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应是十四叔而不是他,允褪心性高傲,近十年,独对寒窗……
乾隆一声长叹,虽说惩治了不孝之子弘春,先给十四叔卖了个乖,然而,前景依然难以预料,谁知道十四叔会不会突然发了疯虎脾气,弄得他下不来台。也正是因为此,乾隆决定只带了侍卫张五哥,以免朝臣在侧,生了事端不好收场。
十四贝勒府还是原来的模样,在暮色下一片巍峨挺立,院墙足有丈五高,接层的痕迹极明显,是十四贝勒遭禁锢之后重新又砌上了一截以示警戒。其实,以此墙防十四贝勒明显是差了点劲儿。门是五楹倒厦门,足见十四贝勒当日在老康熙心中之地位,不过此时那个门楣被一弧形高墙堵得只剩了一个尖儿。门口原有两只大青石狮子,有岗哨日夜在高墙外巡逻,只是乾隆即位后不几天颁布“政尚宽天”诏后,就由内廷侍卫秉承皇命将墙外的岗哨撤了,允许他们在墙外自由走动。不过眼下门口却没有闲杂人,冷冷清清像一个废弃已久的荒宅,高墙外杂草丛生,只有岗哨日常走动之地有一条踩出的道路,夕阳荒草,颓败门庭,总体给人萧索凄凉的破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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