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隆通往最高权力之路上, 受到最大伤害的莫过于一个帝梦成空的王子——乾隆的三哥弘时了。
弘时生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比乾隆大七岁。他的母亲是雍亲王侧福晋李氏,其地位显然较乾隆生母“格格”钮祜禄氏要高得多,而且李氏似被年轻时的雍正所专宠,她于康熙三十六年到四十三年(1697年~1704年)之间,为雍正连生三个儿子。弘时16岁时娶尚书席尔达之女栋鄂氏为嫡妻,另有钟氏、田氏二人为妾,康熙六十年(1721年)钟氏生一子。雍正即位后,特为弘时延请名儒王懋竑为上书房师傅。不料雍正五年(1727年)八月初六弘时骤逝,其时弘时24岁,弘历也17岁了。
对于雍正这个业已长成、且娶妻生子的皇子,记载雍正一生重要言行的官修编年体史书——《清世宗实录》, 竟连他的名字也没出现。倒是在乾隆登极不久,昭雪雍正朝获罪宗室时,提及了这位“三阿哥”。乾隆谕旨是这样说的:
从前三阿哥年少无知,性情放纵,行事不谨,皇考(雍正)特加严惩,以教导朕兄弟等使知儆戒。今三阿哥已故多年,朕念兄弟之谊,似应仍收入谱牒之内,著总理事务王大臣酌议具奏。
由此知道,弘时在雍正时已被革去黄带,从《玉牒》中除名
了。至于弘时怎么“放纵”、“不谨”,雍正又怎样“严惩”,由于谕旨语颇浑沦,使人难得其详,而更加觉得乾隆似有难言之隐,《清世宗实录》载雍正严惩弘时,其背后也不无隐秘。
孟森先生最先提出“世宗诸子高宗兄弟之间,不无一可疑之点。”他依据《清皇室四谱》所记“皇三子弘时,⋯⋯雍正五年丁未八月初六日申刻,以年少放纵,行事不谨,削宗籍死”,指出弘时长成,且已有子,何以骤然处死,并削宗籍?孟森推测其中的原因可能有两个:其一,雍正即位后残害诸兄弟,以致雍正诸子,包括乾隆在内都不以为然,弘时不谨而有所流露;其二,弘时之兄俱早卒,他可能“于帝位之传授,中有隐觊”,也就是说,雍正为帝之后,他曾与乾隆角逐皇储。近年来,金承艺、高阳、戴逸诸先生也注意到弘时之死,对这一皇家伦常惨剧给予进一步解释。总的来看,他们都认为雍正之所以手毙亲子,当不出皇位继承之争和对父亲弑兄屠弟的不满有所流露两种原因。
弘时的失爱于其父,由来已久。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正月册封首批亲王世子时,皇三子诚亲王胤祉之子弘晟、皇五子恒亲王胤祺之子弘升俱封为世子, 唯独有皇四子雍亲王胤禛第三子弘时被冷落,这是让弘时极为难堪的一件事。此时,康熙二十四个儿子中,膺最高宗室爵——和硕亲王的只有三人,即胤祉、胤禛和胤祺,既然弘晟、弘升都受特旨封为世子,以承嗣亲王,时年19岁且已娶亲生子、其母为雍亲王侧福晋、又是雍亲王见存长子的弘时为什么偏偏漏掉了?显然是雍正认为此子不堪造就,所以不请封; 联系到此时距离雍亲王第四子弘历牡丹台首谒皇祖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雍正此时似乎心中已另有所属。按皇帝制度讲,亲王的嫡子方可请封为世子,庶出的阿哥弘历是没有资格封世子的,但雍正仍要压抑为侧福晋所生的弘时,这怎能不让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怒火中烧。看来雍正的偏爱弘历早已酿成了侧福晋李氏一房与“格格”钮祜禄氏一房之间的仇隙。弘时高
贵而偏遭冷落, 他心里该有多大的委屈! 乾隆的“幼岁总见浮灾”, 有很大可能是他这位不怀好意的三哥弘时人为制造的,让这个还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小孩子继续住在雍亲王府中可真让雍正和康熙不放心, 这大概是促成康熙将弘历立即携回宫中养育的一个原因吧!
等到康熙宾天,临终嘱托嗣皇雍正“必封”弘历为皇太子;雍正恪遵康熙遗嘱,于即位周年,即雍正元年(1723年)八月亲御乾清宫,郑重地举行了秘立皇储的仪式,他亲书立弘历为皇太子的密旨,封固于匣之中,敬藏“正大光明”匾额之上。然而,弘历经其祖、父两代密定为未来皇位继承人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弘时自然被蒙在鼓里,特别是雍正为弘历、弘书兄弟二人择师的同时, 也千里迢迢调安庆教授王懋竑来京, 授翰林院编修,命“在三阿哥处行走”,素来不把庶出、且其生母微贱的四弟放在眼里的弘时,此时大概还在做着皇帝梦呢!
但时隔不久,雍正便把他甜美的帝梦惊破了。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三日是康熙周年忌辰, 总理事务王大臣等以皇帝一岁之中已两次往谒陵寝,奏请停止亲谒, “于诸王命一人恭代”。雍正接受停止亲往的建议, 而在命谁去恭代祭陵上却撇开了已封王爵的康熙诸子, “命皇四子弘历祭景陵”。弘历此时仅为13岁的孩子,自然也没有任何爵号,祭陵大典,且是康熙周年初祭,是何等庄重之事,竟让一个未成年的皇子恭代,看起来近乎儿戏,而在雍正看来, 此举虽于制度有违, 但非如此不能告慰亡父在天之灵。如果说弘历代雍正往谒景陵仅此一次,那么也不妨认为是雍正的权宜之举,并未寓有深意,但雍正二年(1724年)十一月康熙的“再期忌辰”,代皇帝恭谒景陵的还是“皇四子弘历”! 再昧于事理的人也不会不明白了, “正大光明”匾后恭藏的传位密旨上的皇太子必皇四子弘历无疑了。皇三子弘时置身其中,对未来皇位之所属仍有怀恋,其父一举一动的含意,他最敏感。弘历一再
恭代皇父往谒祖陵之日,也就是他帝梦成空之时。
弘时与雍正的恩怨纠葛, 原本是中国古代一夫多妻制大家庭中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到雍正君临天下,他的遗产就不是以钱财计了,作为皇帝遗产的集中体现——皇位,其争夺之惨烈,手段之诡谲,影响之巨大深远,又绝非一般人家的伦常之变可同日而语,从康熙晚年争储混战中厮杀出来、眼下为储位之争的余波搞得焦头烂额的雍正对此有着最深切的理解。他绝不允许康熙、雍正之际的噩梦重演。弘时在彻底绝望后铤而走险,并坚决地加入雍正政敌的强大营垒之中,恐怕是雍正三年(1725年)以后最让他愤懑且忧惧的事了。从雍正的个性来说,这个人绝不会因顾念父子亲情而手软,他必定会出以非常的手段,坚决维护弘历的皇储地位。
然而,议论者认为弘时为雍正所杀,目前很难定论。
《宫中档雍正朝奏折》载雍正四年(1726年)二月十八日一道谕旨,全文如下:
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廷,是以令为允祀之子。
今允祀缘罪撤去黄带,玉牒内已除其名,弘时岂可不撤
黄带?着即撤其黄带,交与允祹,令其约束养赡。钦此。
允祀,雍正八弟,康熙时封多罗贝勒,雍正即位,晋廉亲王,总理事务,雍正四年初削宗籍,圈禁宗人府。弘时过继给允祀为子,当在雍正二三年间,估计其间弘时有所表现,所以说“弘时为人,断不可留于宫廷”。雍正这样做无异于把弘时排除在未来皇位继承者之外,而偏偏过继给自己的政敌允祀为子,也可证明弘时与允祀在政治上很可能一鼻孔出气。须知清帝有时偏喜欢把有过误, 甚至有罪不便处置者, 交由与他政治态度相同的人管束。到雍正四年初允祀撤带禁锢,又给雍正进一步惩治弘时一个
机会,于是借允祀撤去黄带、玉牒除名,他的“儿子”弘时自然也应照此办理。所谓“虎毒不食子”,雍正这一着却狠毒到了极点,撤去黄带, 玉牒除名, 就意味着弘时不仅与雍正不存在父子关系,而且他连爱新觉罗的姓氏也被剥夺了,而以一般旗人交给允祹(按辈分讲是弘时十二叔)“约束养赡”。
从雍正四年(1726年)二月到五年(1727年)八月弘时早逝,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弘时的情况现在已一无所知。杨珍先生著文对雍正杀子提出质疑是有道理的,但无论如何,正当韵华之年的弘时之死是雍正残酷迫害所促成的, 即使排除雍正手毙其子这种可能, 弘时也是抱着与自己生身之父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郁郁而终的。
弘时之外, 因雍邸庶子弘历入承大统而受到极大伤害的莫过于废太子胤礽第二子、嫡长子弘皙了。雍正可以对自己亲子弘时狠下毒手,永绝后患,但对弘皙则碍于康熙遗嘱,未便下手,从而终于导致了高阳先生所说的乾隆即位后的一次“流产的政变”。
据朝鲜《李朝实录》记载,康熙弥留之际,除交代了帝位传承大事之外,还郑重嘱托雍正说:
废太子、皇长子性行不顺,依前拘囚,丰其衣食,以终其身。废太子第二子朕所钟爱,其特封为亲王。
废太子胤礽、皇长子胤禔已幽禁多年,康熙命照前拘囚。废太子第二子即前面已经提及的弘皙。照康熙原来的安排,爱新觉罗皇族和大清一统江山是要交给自己嫡长子胤礽和嫡长孙弘晳这一对父子递相承袭主持的,无奈事机杂出,天不由人,才被迫放弃了这个他认为最完美的方案。但这位很重感情的老人并未因此丝毫减弱对他们的爱心, 很有可能康熙晚年时为此事时感
到不安,甚至愧疚,到他即将辞别人世,决定将帝位交给胤禛、弘历这一对父子相继承袭时,自然想对胤礽、弘皙父子有所补偿。所谓“性行不顺”,是说胤礽身患疯疾,即精神错乱,所以要继续锁禁,但需丰其衣食,以终天年。弘皙被其父牵累,不能为太子,但要封最高一级宗室爵——和硕亲王。
雍正忠实地执行了上述遗嘱,雍正二年(1724年)胤礽病逝,追谥“理密亲王”;至于弘皙,登极之始就封其为郡王,六年(1728年)又进封亲王。
但弘皙这个帝梦成空的皇孙同弘时一样,对弘历的继位,也有一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的怨气。不同的是,弘时是在弘历即位未成事实之前,被迫强咽下了这口气,而弘皙则是在弘历即位既成事实之后,终于把这口恶气吐了出来。
乾隆登极称帝之后,以庄亲王允禄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以近支宗室王公等组成的政治集团,他们暗中互相串联,行踪十分诡秘,与年轻的新皇帝对抗。这一集团除允禄外,主要有理亲王弘皙、宁郡王弘晈、郡王弘昇、贝勒弘昌、贝子弘普和镇国公宁和这些乾隆的叔伯兄弟。他们当中弘皙以昔日东宫嫡子自居,心怀怨望,自不待言;但允禄及其他弘字辈的兄弟则不然。允禄在雍正时封庄亲王,乾隆即位特命总理事务,又赏亲王双俸,兼与额外世袭公爵,在乾隆诸叔中,庄亲王允禄可谓恩宠最隆。弘普与宁和都是允禄之子,弘普于乾隆元年(1736年)封贝子,宁和则得了那个“额外世袭公爵”,这两个人也可称为受恩于乾隆者。弘昌与弘晈参与这个政治集团更不好理解了。他俩是乾隆十三叔、怡贤亲王胤祥之子,胤祥与雍正关系非同一般,雍正称其为“自古以来无此公忠体国之贤王”,去世后令配享太庙,还打破祖制,命怡亲王王爵世袭罔替。弘晈于雍正八(1730年)年封宁郡王,弘昌则于乾隆初由贝子晋封贝勒。弘昇这个人,他是乾隆五叔、恒亲王允祺的长子,康熙末封世子,但这亲王世子到雍正五
年(1727年)八月时被削去了——此时乾隆三兄弟弘时不寻常地死去了,弘昇被革去世子看来很耐人寻味,不过,乾隆即位后,将其赦宥,封郡王,用至都统,还受命管理火器营事务,他参与暗中反对乾隆的党派活动,真不可思议。
乾隆对这个怀有敌意的政治集团有所觉察是在乾隆三年(1738年)的时候,只是当时缺乏足够的证据,才迟迟没采取行动。到第二年秋冬之际,有人告发弘皙等与庄亲王“结党营私,往来诡秘”,乾隆才下令宗人府查讯此案。经过宗人府的一番审办,最后奏请将允禄、弘皙、弘昇革去王爵,永远圈禁,弘晈、弘昌、弘普、宁和均革去本身爵号,宗人府在拟罪请旨的奏折上,特别指出理亲王弘皙在听审时“不知畏惧,抗不实供”。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在最后裁决此案时,说庄亲王允禄“乃一庸碌之辈”,弘昇不过“无藉生事之徒”,弘昌则“秉性愚蠢”,弘普则“所行不谨”,弘晈“乃毫无知识之人”,而所列弘皙罪行的严重、居心的险恶,则不大相同:
弘皙乃理密亲王之子,皇祖时,父子获罪,将伊圈禁在家,我皇考御极,敕封郡王,晋封亲王,朕复加恩厚待之,乃伊行止不端,浮躁乖张,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唯以谄媚庄亲王为事,且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即如本年遇朕诞辰,伊欲进献,何所不可?乃制鹅黄肩舆一乘以进,朕若不受,伊即将留以自用矣。
说明白了,就是这位“旧日东宫之嫡子”,仍期望有朝一日取乾隆帝位而代之。但乾隆所举“于朕前毫无敬谨之意”,以及进鹅黄肩舆一节,恐怕还不能构成弘皙有篡位野心的罪案。因此,在处置弘皙时,也只是革去亲王,免于圈禁,仍准其郑家庄居住。
到此为止,元禄、弘皙等结党一案,尚不能视为悖逆之类的严重政治事件, 只不过弘皙有政治野心。这是乾隆四年(1739年)十月间的事,到十二月,案情急转直下。有一个叫福宁的人,是弘哲亲信,到宗人府告发弘哲有弥天大罪,乾隆震怒,令平郡王福彭、军机大臣讷亲严肃审讯。在审讯有关案犯时,巫师安泰的口供最骇人听闻。据安泰供称,他曾在弘皙府中作法,自称祖师降灵,弘皙随即向其问了以下几个问题,请神问答:
“准噶尔能否到京?”
“天下太平与否?”
“皇上寿算如何?”
“将来我还升腾与否?”
这些问题表现出一个唯恐天下不乱、企图东山再起的政治失意者的嘴脸。更为严重的是,弘皙不仅睥睨新皇乾隆,梦想复辟,而且已开始付诸行动了。经平郡王福彭等人继续审出,弘皙已经仿照管理宫廷事务的内务府之制,设立了掌仪司、会计司,俨然以皇帝自居!所以乾隆怒不可遏地斥责弘皙“居心大逆”,命拿交内务府总管,在景山东果园永远圈禁,其子孙也革去黄带,从宗室中除名。
随着昔日东宫嫡子弘皙被永远圈禁于阴森蔽日的高墙之中,从康熙晚年开演的宫廷争储闹剧也就落下了最后一幕。
然而乾隆在处理宗室争权案时并不像他父皇雍正大开杀戒,而是不带血腥地宽宥惩戒了几个首要分子。
由此可见乾隆皇帝执政初期所采用的权谋手段, 此举既搞倒了对手,又在天下赢得了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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