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太后颁布了新令:內侍长嫪毐忠勤王事,封长信侯,封地山阳城连带周边六万户。自且月起,长信侯代太后秉政,与文信侯吕不韦同理国事。
嫪毐陡然窜起,打着太后旗号开始笼络势力。他在封地起了一座占地千亩的“名士院”,大言宣称:“今日为我们门客,他日为秦公卿。”咸阳名士、山东六国多有士子前去投奔,一时间“新贵嫪门”在咸阳城里名声大噪。
寺人封侯,朝野震荡,宗室大臣与嫪毐矛盾日益渐盛。
还有不到一年,嬴政就要加冠亲政,朝堂局势却是更加错综复杂。嬴政每日越发忙碌,更是顾不得内宫一点。
近日,嬴政、吕不韦及众大臣出城巡查武库整备、郑国修筑大渠等情况,又将小半月不在宫里。
芈华的身孕已约五个月,但她体质较弱,侍医一直说胎像不够稳,要小心侍奉。这些年,谁都知道冬姐事章台宫内务的“顶梁柱”,照顾“大王嫡子”的重任,自然就落在冬儿肩上。
所以大王虽不在,冬儿也没轻松多少。早上刚整视完宫殿,芈华身边的侍女就来传话,说芈夫人要去同华阳太后午膳,请冬姐作陪。
冬儿搀扶着芈华穿宫室,过长廊,一座座殿堂走过去,很快就来到华阳太后所在的内室。
这段时间冬儿照顾芈华,华阳太后的宫殿她也算常来了,但头一回看到殿内聚集了这么多亲族贵客,其中她认识的就有阳泉君芈宸、芈夫人的父亲芈启,及其叔父芈颠。
原来是一场芈氏家宴。
“芈华拜见母后。”
“冬儿给太后请安。”
华阳太后欣然笑道:“华儿,早说了你有身孕就免了行礼,快坐下。”
冬儿仔细地扶着芈华入坐,又贴心给她靠上织锦软垫,华阳太后看着冬儿照顾周到,难得夸了一句:“冬儿真是细心,以后谁娶冬儿可有福气了。”
冬儿微微一愣,华阳太后一直都当她是小透明,从不跟她多话,这会怎突然说起她。
“谢太后夸赞。”
华阳太后抬抬手,示意她站到中间来。冬儿摸不清这是什么场面,但也只好服从,默默走到殿中,她不必抬头都能感受到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
“看,服侍大王的人,比你们府里的丫头长得标志多了。你说是吧?芈颠?”
耳边传来暗哑的男子声音:“太后眼光极佳。”
不是家宴吗?怎么“围观评价”起她的相貌了?冬儿的头皮有些发麻。
开了午膳,芈氏贵族们宴饮畅聊,但华阳太后一直关照她去服侍那位芈颠大人。
芈颠,是个毫无特征的中年男子,淹没在朝臣人群里,就找不到此人的存在了。冬儿以平静掩盖困惑,席间依宫规行事,倒不曾出乱子。
好不容易散席,华阳太后又留下她和芈华说话。
冬儿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今日这场宴席是冲她来的。
“冬儿啊,现下没有外人,咱们就说些女人家的私房话。”华阳太后啖了一口凉茶,悠悠道:“老妇看你乖巧伶俐,但也老大不小了,赵姬和大王就没给你打算打算?”
冬儿终于从她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低下头,礼仪周正地说道:“冬儿但愿能长久侍奉主子,别无他念。”
华阳太后啧了一声,说道:“傻孩子,女人哪有不嫁人的!这些年虽说你与老妇不亲近,但老妇观你照顾华儿之体贴,是打心底喜欢你。”
“老妇看赵姬一直未替你做主,也是不忍你耽搁下去,这便替你留意了一门亲事。”华阳太后满面笑容:“芈颠乃我楚系贵族,早想续一个断弦,可惜一直没有中意的。不过方才席间,芈颠对你很是满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冬儿脸色刷白,“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两眼直瞪瞪地望着华阳太后:“太后美意,冬儿感激。可今日此事,冬儿只能斗胆辜负太后了。”
“这是为何?”华阳太后的反应淡然,并不见意外。
“冬儿幼时受太后和大王之恩,无以为报,只愿此生能侍奉左右、略尽绵薄。”
华阳太后眨眨眼,露出不解和无辜的表情:“老妇听闻宫中流言,说你一心倾慕大王,除了大王谁也不嫁,可有此事啊?”
冬儿身子猛地一颤,努力稳住心绪道:“并无此事。”
“那既然没有,为什么不愿意嫁人呢?什么侍奉一辈子,都是说的好听。”
冬儿觉得自己跟华阳太后说话就是“鸡蛋往石头上碰”,这位老太后句句都埋着后招,她只有被带着走的份。
“老妇在宫中时日长了,什么没见过。话已至此,也想提点你一句,无论你和大王如何年少情深,大王就是大王,是我大秦至高无上的存在,他不可能娶你。人哪,得有自知之明,才能保全自身。”华阳太后居高临下地蔑视着眼前的女子,表面一片好意,语气却是讽刺。
“谢太后提点。”冬儿选择无视她的羞辱,她只想快点结束这尴尬的场面。
“老妇且容你回去好好想想,过些时日再来回话。”
芈华要在华阳太后这住几日,冬儿一个人出了太后殿,一头走入洒满阳光的庭院。园中的假山巍然而立,清泉淙淙,绿叶繁茂,几只春蝶围着花朵翩翩起舞。
花恋蝶的季节,心事谁来解。
迎面而来一队宫人,都是华阳太后宫里的侍者,冬儿没见过她们,她们也认不得冬儿。冬儿侧身站到假山后为她们让路,却清晰地听到了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她就是那个一心想攀附王权的女官啊?长得比芈夫人差远了。”
“咱们大王重情义,才留她在身边伺候,她还真搞不清自己位置了。”
“我算是明白了,人这脸皮一旦厚起来,可以到什么程度。”
“小点声,别被她听到。”
……
宫人是有规矩的,当值时不可交头接耳,这些看似无意的对话,其实是有人故意要她听到吧?冬儿扯出一丝苦笑,胸口闷痛,强烈的羞辱感令她感到窒息。
这些年,她只是做着一个下人应尽的本分,在大王身边既不争艳也不争宠,她以为自己能平衡好后宫各方、置身纷争之外,却不知世俗的偏见早已将她审判得无地自容。
“冬姐。”
唤她的是芈华。冬儿见芈夫人一个人挺着肚子、跨过门槛而来,她急忙上去扶她:“芈夫人慢点,当心台阶。”
芈华紧紧地握住冬儿的手:“你的手怎么这样凉。”
“冬儿大意了,夫人恕罪。”
怕是她的手心凉,冻着夫人了,她想把手缩回来先捂热,芈华却反而把她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柔声道:“冬姐,方才母后说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今天的事,我本来不赞成,我跟母后说过,你的婚事大王和监国太后自会为你做主,但她老人家总担心你耽误了自己,非要跟你说这门亲事。”
冬儿微微笑了笑:“太后好意,冬儿明白。”
“冬姐,你照顾我这些日子,我是拿你当姐姐的,也想跟你说点体己话。我们身为女子,说到底还是要倚靠夫君。其实,芈颠叔父富贵无忧,为人正直,很懂得体恤妻子,虽然年纪大一些,但身强体健,也是靠得住的。冬姐嫁给他,定不会受委屈。”
芈华认真地看着她:“冬姐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若实在无意,只管回绝母后便是了,没关系的。”
冬儿说:“谢谢夫人。”
芈华笑得很明净。芈夫人良善,冬儿是知道的。
宫里的天四四方方,她该往何处去?
冬儿实在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去找太后吧,这种事情也只能与最亲近的太后说。
平常她去甘泉宫的日子是固定的,若是特殊造访也会差人先通报。但今日事发突然、又是私事,再加上她心不在焉,也没有遣人通知,自己就去了。
来到甘泉宫,正好看见宫人在门口迎接太后的专属侍医。冬儿心下一紧,莫不是太后生病了?
冬儿关心则乱,一路小跑跟了过去。宫人领着侍医走得很急,那两人只顾低头走路,冬儿脚步也轻,因此他们并未注意到冬儿跟进了宫。此时也怪,一路上宫里竟不见一个人影,都去了哪?
穿过一座座幽幽庭院,宫室渐疏,冬儿觉得这条路甚是陌生,以前从未来过。转过一片竹林,她隐约听到宫殿深处有孩童啼哭之声,顿感莫名其妙,太后宫中哪来的孩子?
到了最后一进三舍宫殿组成的庭院前,冬儿肯定孩童的哭声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而侍医也匆匆进了去。
冬儿远远顿住脚步,一股不安之感像只铁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
她悄悄躲在宫门侧,探目往里瞧,只见整个甘泉宫的宫人竟都跪在在这里,内侍长嫪毐正在院中甩着鞭子责骂道:“你们这群不长眼的,本侯和太后之子也不好生看护,明儿睿儿从那么高的假山上摔下来,若是有个闪失,本侯非得把你们全剁了!”
他和太后之子?!
冬儿呼吸凝滞,她的脑袋轰地一下,一时心跳如擂鼓。
殿内孩童哭喊着:“爹爹,我要爹爹……”
紧接着赵姬出来了,急得直跺脚:“嫪毐你快进来,我哄不住他们,这两孩子非要你抱。”
“来了来了,太后别急,咱孩子没事的。”嫪毐拉着太后又折回殿内:“侍医,情况怎么样了?”
冬儿目瞪口呆地探视着殿内荒唐的这一幕,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上滚落,她用手死死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抖成一团。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甘泉宫隐藏的秘密!
——嫪毐根本不是寺人,他竟与太后生了两个儿子!
这才是太后宠幸嫪毐、给他封地封爵的真正原因!
冬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出甘泉宫的,华丽的殿宇在她身侧飞快地后退,那一双孩童奶声奶气的哭声却死死萦绕在她耳际,怎么也甩不掉。
此刻她只想要逃离开、躲起来!
她跑了好远,直到远离了王宫。
咸阳城繁华喧嚣,冬儿却如坠冰窖。她就这样沿着眼前的路,漫无目的地走,她再也无力思考什么,不管这条路通向哪里,都比回宫里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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