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娶我可好

在长信侯府遇险那日，冬儿从阁楼跳下，幸得渭阳君赢傒所救。

赢傒本就与嫪毐针尖对麦芒，此事被他撞见后，他立刻一封修书送到了在外视察的嬴政手中。嬴政大怒，当即打道回宫。

“冬儿姑娘在长信侯府上差点遭人玷污”，这个消息一时间传遍了内宫，甚至连前朝之人也私下议论不休。

嫪毐狡猾，假惺惺彻查一番后，推卸说是他新招揽的门客对冬儿意图不轨，还大言不惭地宣称他长信侯将按大秦律法，治罪那犯事之人。

冬儿看嫪毐在赵姬和嬴政面前“大义凛然”的样子，真恨不得当场与他对峙，揭露他的恶行。

可若如此，就会牵涉出“嫪毐乃假寺人”，且不说她人微言轻又无证据，如何能对峙得过长信侯；即使她说的有人信，那太后的秘密就守不住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秦国朝堂会因此发生多大的震动，冬儿小小女子无法想象，也无法承担那样的后果。

嫪毐也是吃准了冬儿的脾性，他确信这小女子不敢托出实情，所以当冬儿说此事不再追究时，他俨然摆出了掌控一切的胜利者姿态。

冬儿那日从楼上摔下来，撞了个头破血流，身体也有多处轻重不同的皮外伤，再加上她这段时日夜不能安，又着了风寒，一场重病缠绵反复，待她伤病渐愈已过去一个多月。

赵姬来探视过她两次，一次是刚出事的时候，赵姬带着嫪毐过来，与其说是关心她，反倒更像是来稳住她以保嫪毐的。

“冬儿，这次是长信侯管束门客不力，我已经替你责骂他了，你呀就莫往心里去了。你这委屈我定不会让你白受，我答应你，待政儿加冠以后，就由我做主将你许给政儿。”

不知怎的，如今赵姬的话，她听过也便过了，难以当真。

还有大约是她高烧不退的时候，她昏昏沉沉的，只隐约听到太后在她床边询问侍医的声音。

后来赵姬便也没再来过，只隔三差五差遣宫人来看看。

嬴政国事繁多，偶尔抽空来探视她几回，但他如今也是千头万绪，在他关乎社稷天下的烦恼面前，冬儿觉得自己的儿女情长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而且嬴政加冠前，他也有许多憋屈和无奈，总是郁郁寡欢，冬儿不愿再给他添烦恼。

于是每次聊到最后尽是冬儿在宽慰他，也不知到底谁才是被探视的人。

冬儿的盈盈心事，始终无法对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启齿。

病了一个多月，这是冬儿第一次当值。

她捧了蜜浆铜壶来到大王书房，当值的寺人见了她，忙推开门。

她眼光扫了一圈，嬴政坐在案前，蒙恬还是如常立在他身侧，另外还有一个身躯魁梧、黑色常服的男子，万万没想到，竟是李信。

殿内一片寂静，大王托腮凝思，李信垂首不吭声，蒙恬给冬儿暗中使了个眼色，她意会，低着头放下蜜浆便悄悄退了出去。

连李信都召回来了，他们在商量什么大事，气氛有种说不上来的尴尬。

冬儿在殿外候了许久，待得李信出来时，她礼仪周全地上前问安：“将军安好。”

李信嘴角噙了丝笑意：“冬儿姑娘好。”

骊山别后许久未见，两人都想多聊几句。李信举步前行，冬儿默契地随后跟着。待行到僻静处，他转身站定，打量着她。

冬儿低头站了一会，他却一直不开口，她只得强颜笑道：“何时回来的？”

“昨日刚到，得了王诏便着急赶来了。”李信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好听：“一个月前在军营听说了你的事，很担心。你怎么样？身体可好了？”

冬儿道：“劳你挂心，已经都好了。”

李信看着她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叹口气：“真的吗？脸色看着还是病怏怏的。”

冬儿心中微动。他一见面这几句细致入微的关心，竟让她鼻头有些酸起来。

她打起精神笑道：“大概病去如抽丝，还得调理一阵，不过真的已无大碍。”

她不知，她的这种逞强落在他眼里，是何等令他心疼；更不知，远在军营的他是如何对她牵肠挂肚。

一个月前在军营，当从蒙恬那里听说渭阳君的来信内容，他又急又恼，下意识地折断了手中的一支铁箭，震惊蒙恬。

此后蒙恬与他的书信中提及她的情况，又是遍体鳞伤又是高烧不退，他担忧不已，每天都盼着有一道回咸阳的诏命，让他可以实实在在地看她一眼。

然而再兵荒马乱的心情，待到真的与她相见时，只能化作一句平常的问候。

冬儿忽的想到了什么，绞着手说道：“说来惭愧，最近出了事，也能没去帮你打扫下屋子。”

李信摇摇头，目光亮了起来：“院子里很干净，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对了，上次你帮我收拾了书房？”

冬儿点点头，见他瞳孔凝聚，心虚起来：“是我，对不起，擅自进了你的房间。”

“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介意你进去。”李信笑了，柔声道：“我是惊喜。昨天回到家，发现院子里杂草都清了，打整得井井有条，书房也一尘不染。今晨醒来的时候，觉得屋子比以前更明亮，让人心情也好起来，这才发现，你擦洗过外窗，所以阳光能更好地透进来。是这个缘故吧？对了，你还……”

冬儿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与她细说着生活琐事，对她的“功劳”如数家珍，就像骊山上吹来了一股温暖的风，将她心里笼罩已久的乌云驱散。一字一句、点点滴滴仿佛夜空中无数颗星星，为迷途已久的她指引方向。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段时间，冬儿问了自己无数遍。

对大王默默陪伴？对太后忠诚到底？哪怕因此遭受无法言说的屈辱和伤害，也要继续坚持下去吗？大王和太后，真的需要她如此吗？

或许，只是她一厢情愿。

或许，她一直以来都活在邯郸的那间小院子里，活在那段她与政儿、与太后互相依赖的日子里。那时候他们之间纯粹平凡的真心、朝夕与共的陪伴才是她最想要的。

冬儿怔怔地说：“你……只是些小事而已，你都注意到了啊。”

粗犷凌厉的武将，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竟有几分憨厚：“我真是的，一直自说自话。只是，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就一个人在军营生活，家里很久没有这样安宁的感觉了。”

安宁……

也许，就是这个啊。

那天她在甘泉宫，不小心窥探到太后的秘密，她逃离王宫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很远，最后竟然走到了李信家门口。她没带钥匙，于是靠在院墙外坐了很长时间，直到夕阳斜下，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为什么疲累迷茫的时候，她会来到这里？是什么在牵引她？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直待在那里，一直打扫那幢宅子，听院中鸟鸣、沐浴阳光温暖，远离那些她无能为力的人和事。

“我还是不能长期待在咸阳，所以以后还得麻烦你……”

他话未说完，冬儿忽地叫住了他。她那双凝望着他的瞳仁似乎有小小的漩涡，涟漪层层，让他一眼沉沦下去，无法自拔。

她呆呆地问：“李信，你娶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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