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各宫都开始庆祝小年,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五时,宫中年赏已发下来。兰倾旖获得的自然是宫妃里的头一份。
她对外物并不在意,吩咐玉琼登记造册收入库房,随意收拾一整箱的东西出来送人情。
她站在廊下看着那片燃烧的火烧云般的红梅,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般的花瓣,清冽的梅香在身边缭绕,她默默看着那片红,眼神恍惚。
“小姐,您都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赶紧进去吧!染上风寒可有您受的!”玉琼走过来给她加上披风,不满地嗔道。
“哪有那么娇弱?”兰倾旖不以为然,却还是乖乖跟着她进屋。
凤仪宫里窗明几净,连地板看起来都比平时亮。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挂满笑容,处处都显出迎新辞旧的喜气。
人人都很高兴,她为何不高兴?
兰倾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娘娘可是想家了?”耳边有人问,语气和善,声音轻柔如春风,听起来很舒服。
“的确如此。”兰倾旖笑意微带苦涩。她上次和家人一起过除夕,还是十四虚岁那年。如今又已远嫁异国他乡,恐怕这辈子都没可能和他们团聚。
“这是娘娘进宫后的第一个新年,娘娘不适应也是正常的,习惯就好。”见她神色微微伤感,方姑姑凑近少许,压低声音道:“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女孩子总要嫁人的,您不过是嫁的远了点。可无论嫁到哪里,您都是要和夫君过一辈子而不是和父母兄弟姐妹。”
兰倾旖一怔,仔仔细细看她两眼,认真客气地道谢:“多谢姑姑指教。”
“不敢当。”方姑姑连忙侧身行礼。
“以后还要有劳姑姑。”兰倾旖紧盯着她的眼睛。
“奴婢之幸。”方姑姑躬身,态度恭敬。
兰倾旖放下心来,“姑姑先去休息吧!本宫一个人安静呆会儿。”
“是。”
遣退伺候的下人,兰倾旖独自一人呆在书房,看着桌上错落有致摆放的瑶琴和笔墨,她有点失神。
闻人岚峥待她是真的很好。这种好并不显山露水,却体现在每一个细节。的确是不用在乎一切,但享受一切的闲适生活。
书房里字画书籍甚多,这些书里不乏珍稀孤本,换做平时她肯定手不释卷地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但现在她连信手一翻的想法都没有。
墙角高几上的冬茶梅正悄然吐艳,热烈的玫瑰红,看起来别有种喜庆味道。淡雅的清香充盈在鼻间,那抹娇莹欲滴的色彩倒让她看见恍惚。
身边有轻盈的脚步声,她微微一笑,并未回头,“你的喜好改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茶梅?”
“你知道我以前喜欢什么?”他好笑地抱她入怀。
兰倾旖斜眼瞟他,心说这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怨妇?“我当然知道。冬天你喜欢腊梅。”
“算你有良心。”他姿态写满傲娇。“不过现在我也开始喜欢茶梅。”他看着她,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你懂的”。
她当然懂,嘴上却也不说。“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事情处理完就回来。”他摸摸她的头,哄孩子似的。“想家了?”
兰倾旖挑眉。“方姑姑告诉你的?”
“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吗?”闻人岚峥表情困惑,“腊月里谁不是拼命地往家里赶?你却不得不孤身离家远嫁异国。这大团圆的日子,你不想家才叫怪事。”
兰倾旖哑然,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想想方姑姑的话和目前的状况又觉释然,“无妨,有你陪我过年也一样。”
“真这么想?”他眼底笑意浓浓。
“你又不是没陪我过过年。”兰倾旖斜他一眼。
“说的也是。”闻人岚峥仿佛被夸奖般点头,“放心,娘家人不在,你还有夫家。我们都在。”
“嗯。”兰倾旖满足地微笑。
“今年你在,咱们这一家也算完整了。”闻人岚峥叹息般地道:“楚楚和行云向我要过两年的嫂嫂,总算能补给他们了!”他犹豫少许,“除夕夜咱们一起聚聚,不要那些多余的人参加,就咱们和楚楚、行云、六哥,办个名副其实的家宴。”
兰倾旖眉梢微挑,心里有种陌生而酸楚的感动。她觉得自己这样已很不错了,虽然上头有个太后不对付,可哪家的婆婆是好说话的?婆媳本就是天敌。像她娘亲那样的不用想。
“那你还得提前去明寿宫打个招呼。”
闻人岚峥微微一怔。
兰倾旖摇平静地一笑,“毕竟是长辈。”
“也好。”他点头。“宫人可还好用?”
“都挺好。”兰倾旖握紧他的手,“谢谢你。”
魏公公和方姑姑虽都才三十多,却都是自幼进宫,浮沉多年历事众多,曾服侍过几位太妃,资历经验都不容小觑。她可不认为他们被调到自己身边做掌事的太监宫女是巧合。
“你我之间永远不必说谢。”闻人岚峥反手握紧她的手,淡淡道。
谢终究生分一层。
兰倾旖扁嘴,觉得这人真是不好伺候。“感激你还不成?”
“真要感激,你就早点养好伤。”他叹口气,“看得见吃不着,你这是存心考验我呢?”
兰倾旖眼角抽了抽,强忍着才没一脚踹过去。
“哟,生气了?”他轻轻捏捏她的脸颊,笑道:“开个玩笑也不成?将来这宫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如今不过是提早接收罢了。”
兰倾旖一怔。他的意思是说将来会散去所有妃嫔只要她一人?可能吗?
她想了想,觉得这真是个遥远而又虚幻的诺言,还是当没听见的好。
“别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闻人岚峥把玩着她的长发,“我知道做起来很难,但软刀子割肉也不是不可能。”
他扳着她的手给她算,“先帝在位时,宫中内宠颇多。妃嫔多宫人更多,人一多就容易生出藏污纳垢之事。不用我说你也懂。”
兰倾旖确实懂。僧多粥少的情况,是所有“僧”都去争“粥”,但总有争不到的。于是和侍卫太医私通之类的事就冒了出来。历朝历代类似的事数不胜数。被戴绿帽子还是轻的,混淆皇家血统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陆航的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她可不会以为这种事只有云国发生过。
“我继位后将父皇的妃子都处理了。”他道:“那些没侍过寝的都赐金遣家。另嫁还是其他,由她们自己,总比做尼姑好。”
“大臣们能同意?”她挑眉。
“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何况其中还有不少和他们沾亲带故的。”闻人岚峥冷哼。
“侍过寝的都出家了?”
“怎么会?”他摇头,“宫中的女子几乎没有心里不苦的。哪怕我母亲如今尊为太后,也照样满肚子苦水。何况那些不得意的?先帝晚年依然纳新人。有些嫔妃年纪比我还小,十五六岁的都有。年纪轻轻的女孩,逼着做尼姑不是造孽吗?我做点好事积点阴德,不管有没有孩子,只要诸王公主愿意,都可以接回荣养。”
“公主接回去荣养的先例也没有。”她托着下巴看他。
“还有更没先例的!侍过寝又没人荣养的,若她们愿意,我也给她们金银改嫁。”他揉着她的发。
兰倾旖饶有兴趣,“你的大臣们没把你吵死?”
“吵?”他冷笑,“我不怕他们吵,我就怕他们不吵!我正愁没机会清理朝堂。想当官的数不胜数,他们不知死活闹起来正好腾位置。”
她不语,觉得自己运气真好真有眼光。
这男人不仅聪明有魄力,还懂得尊重体谅女人。后一点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样算来,最后出家的其实没几个。妃嫔都处理过,宫人就更难免吧?”
“达到一定年纪的宫人,有家者允许回家,无家可归者就地退休,由宫中拨付专款养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事早该做,宫人在宫廷苦守一辈子,有违人伦之常。”
“早该做却没人做,还不是你做了?”兰倾旖微笑,“这是小事,但意义可不小。仁政也是从一点一滴开始的。”
他握紧她的手,心想自己不仅在皇家遇到了真心相待的女子,而且这女子还是志同道合的知己,真是三生有幸。
“如今宫中妃嫔是我特意挑的年幼的。除了霍芷晴,其他的都是十四五岁。最多五年,我就能将朝堂上清理干净,届时放她们出宫另嫁也不至于年纪太大不好找婆家。这五年内只要她们安分,物质上我不会亏待她们。继位时我统共选过二十人,其中主位六人。而先帝留下的宫人别说养六个主位,就算养十六个也绰绰有余。要那么多用不着的干嘛?与其白养蛀虫危害自身,还不如把这笔钱省下来办实事,没有主位的宫殿直接封闭,只每天派人巡守就行。”
兰倾旖嗤笑,“清查内侍肯定有不少贪墨吃空饷的。这其中可做手脚的多了。”
“你还真说对了。”闻人岚峥无奈道,“有些无关紧要的各宫小总管虚报名册,再给放月银的掌事太监一些好处,那些太监乐得拿皇家的银子送人情,笔下一划空饷发下,再转头悄悄分账,皇帝自然就做了最大的冤大头。先帝一朝仅吃空饷就吃去三十多万,更别提其他账目。至于藏掖最大的采办帐目,贱买高报都是做习惯的。”
“那他们撞到你手上可倒霉了!”她大笑,“你可不是那种不知民间物价好糊弄的!”
“冤大头不止皇家,满朝文武都是。只不过他们冤的程度比皇家轻点。可贪墨程度最轻的,物价也翻几十倍,通常物价还是和官爵挂钩。”
兰倾旖噗地笑出声,“难怪年初黎国那么热爱打击贪腐……”
闻人岚峥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摇头道:“去年玉京那场大清洗,估计是黎国开国以来君臣最齐心协力的一次,连那些蛀虫用贪墨所获得的利润也悉数抄没。反正和贪墨沾边的都下场悲惨。数月内玉京通往各大采石场的官道上,人影日夜不绝。各府几乎都将犯事的下人卖到采石场。采石场的产量高居不下,供应源源不断,所以我命人把边境上的所有城池都翻修增高加固。”
“你肯定会做个明君。”十指相扣,她轻轻道。
“我以为你会说我会做个好夫君。”他斜眼瞧她。
她失笑:“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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