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在洛阳城内兜兜转转间,转眼便到了掌灯时分。不是我有心拖延不肯前去恩济斋,实乃因无忧居无故大火被焚导致无忧下落不明,童子竹语无辜丧命,若不能将此谜团解开,无情心中是到底意难平。
所以就算明知道早有眼线把我进城的消息传递进恩济斋,我也不想放弃今日午夜地狱道鬼门大开时寻找竹语的鬼魂。按理说人死之后的灵魂都会被招纳入地狱道内了结因果轮回往生,但竹语乃是被人迫害而死,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寿尽而终,故没有门路得进地狱道,他的冤魂只能在阳间四处飘荡,这就是凡人所理解的孤魂野鬼。
现如今无情也算是一脚迈入了修炼界,作为一个刚刚起步的修者,自然对于灵异之事的触感要敏锐于常人。那日怀抱着竹语的尸身,已然察觉出他体内生机断绝,再无一丝魂魄的踪迹,现在想想若是竹语死后的灵魂有心,很可能会来洛阳寻我,趁着今日巧遇中元鬼节,无情岂能当面错过。
我早在城门关闭前就出了城,离洛阳城不远靠西边有座小山岗俗称“夜啼岗”,乃是座乱坟岗,城内的穷苦人家买不起墓地,只好将死人装入口薄皮棺材内运出城草草掩埋在这山岗上。年深日久这里就成了一大片坟场,每到夜晚不但阴气森森、鬼火闪烁,而且远远就可听闻一阵阵若隐若现的惨厉哀嚎,故此得名“夜啼岗”。
距离子时还有大半个时辰,我早早就来到了夜啼岗的西山坡,凭灵觉感到这块地方的阴气是最重的,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看着身畔星星点点绿幽幽、蓝汪汪的鬼火,我不禁想起那日在七彩塔楼的蛇冢内的景象。心下不由得有些感慨,屈指算来并未过去多少时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所以当传说中的鬼夜哭凄然响起的时候,我想的却是明月夜短松冈内信代子的那曲哀婉低回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江城子》。
伴随着暗夜中那些孤魂野鬼们的哭泣声,我轻轻哼唱了起来,并不轻柔脆爽的嗓音虽然唱不出信代子的婉转悠扬,却另有一番饱经风霜的低沉韵味。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当唱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缓缓睁开了眉心的天眼,怀揣着种悲天悯人的心态来看向这乱葬岗内的鬼魂们。
幸好,大多数鬼魂还保持着他们生前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成了道虚影。曾听易水寒说过,鬼怪的样貌越狰狞,则它们的道行就越高深。反之,越接近普通人的长相,越不具有多少危害性。看来这里的孤魂野鬼虽多,真正能够比拟东瀛百鬼夜行的鬼怪却未见有一个,都是普通人,哦不,是普通鬼。也都是可怜人啊,哦不,是可怜鬼。
稀奇的是,鬼魂们此刻俱都停止了啼哭,反倒一脸惊恐的望着我缓缓向后退去,仿佛我才是最可怕的怪物。自从在东瀛走了一遭,又与众多妖魔鬼怪有过交集,无情的阅历早已超出了凡人的范畴,自然不再畏惧这些异灵。其实说起来,它们本应是地狱道的生灵,而天地间三界六道乃是共存的,各界生灵理应平等共存,也谈不上惧怕与否。
再有一个多时辰鬼门就要打开了,我之所以来到这里,也是因为推测同类相吸引的道理,竹语的鬼魂倘若真的来到洛阳,以他新死的灵魂恐怕受不了城内过于旺盛的阳气,故很有可能在此容身。
当然,仅仅找到竹语远远不够,像这些曾被地狱道排斥在外的孤魂野鬼们一样,若想轮回往生,还需要有人超度才行。也罢,今日无情适逢其会,无论能否找到竹语,我都会为它们超度一番,也算是做桩好事。
找了个小土丘坐了下来,静待午夜的到来。闲来无事,我手肘拄着膝盖以手掌托腮,暗暗观察着飘荡在低空中,却始终不敢靠近我的鬼魂们。心下止不住的好笑,虽然鬼吓人人怕鬼乃是千古定律,但自来神鬼怕恶人,一旦凡人能够有恃无恐,就算鬼怪也要退避三舍。
初秋的夜晚不再如夏日般的燥热难耐,凉风送爽吹的人舒适无比,打了个哈欠,一阵睡意向我袭来。连日里日夜不停的赶路,告别亲朋后滋生的愁绪,对于前途未知的忐忑,以及心系无忧安危的焦虑,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感交杂在一起,身体早已接近透支的边缘,若非那日走火入魔时星辰之力的补给,恐怕无情早已不支倒地。现下虽然仍自神采奕奕,但魂魄深处潜藏的困乏却突然止压不住的接踵而来。
远处的鬼魂诧异的盯着我,似乎在衡量我的价值,接触到这样蓄势待发的眼神,我不由得心中一懔,骨子里流淌着的属于杀手的警觉提醒自己,身入虎狼之地绝不能掉以轻心。
朦胧睡意在心惊之际被消散了一些,但瞌睡这个东西有时候很可怕,一旦被唤起就有如被催眠般止不住的将要陷入黑甜一梦。暗自道了声不好,我心知已在不觉中遭了暗算,并且手段十分高明,不同于江湖术士的催眠术,乃是针对我的身体状况为诱因,挖掘隐匿在灵魂深处的疲倦。
平日里还好,无情自问精神力极端坚韧,又因着杀手的身份而有过专门的训练,自然能够免疫这种算计。可是如今在身体与精神都消耗过巨的情况下,一时大意着了道,竟是很难抵挡这发自肺腑的睡意。
鬼怪们试探着向我走近,对于他们的挑衅,我已无力站起立威。心中则是警钟大作,无奈愈来愈浓烈的睡意渐渐袭卷了我,双眼早就紧紧闭合,唯有眉心处的天眼仍在半闭半阖的垂死挣扎。
夜色清凉如水,直叫人熏然欲醉,半梦半醒间感到有个凉丝丝湿漉漉滑腻腻的东西绕在了我的脖颈处,那触感正如这天气般沁人心脾,只想要长酣不醒。
猛然间胸口一热,释放温度的正是温子曦临别时赠与我的那块玉佩,其实这热度并不如何猛烈,可对于此刻遍体冰凉昏昏欲睡的我无异于雪中送炭醍醐灌顶。双眼还是无法睁开,我唯有勉强调动起体内残存的一丝神智,上下牙齿猛地一咬舌尖,剧痛之下陡然将滔滔睡意驱除了大半。
我立刻睁开了眼睛,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映入眼帘,只见她长发遮面看不清模样,唯有一对冒着凶光的血红色眸子恶狠狠的盯着我,双唇大张,一条鲜红胜血散发着腥味的舌头直伸至我眼前。
饶是无情久经历练,此刻也被惊得寒毛倒竖、脊梁骨发凉,原来方才在昏然欲睡中感觉到缠绕在脖颈处凉爽湿滑的东西,竟是眼前这女鬼的舌头。
冷汗顺着发际撒欢着淌下来,我一个手刀劈下,将那恶心至极的猩红长舌斩断,女鬼口中发出凄厉的嘶叫,飘身向后退走。
我岂能让她如意,飞身而起手指成爪向她抓去。本来乃是一番好意,想要就此超度它们的亡魂,谁知自己差点成为亡魂,心头冒出熊熊的怒火。
那女鬼也算有些道行,一甩头满头的长发突然变成一条条毒蛇向我咬来。我不禁冷哼一声,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看来今日不露一手立威,恐怕它们不得消停。
想到这我无情剑出鞘,使出当日七星灯阵内施展的“木兰诀”剑法会斗这女鬼。本来鬼物乃是虚体,并无实质的肉身,所以真刀真枪的攻击很难对它们造成伤害。但这是仅就凡人而言的,我如今也算得一名修士,体内属于武者的内力已经转换为了修者的灵力,再结合自己的胎息法作用于武器上,对付这些肉眼凡胎不可见的妖魔鬼怪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像茅山道士们驱鬼似的手到擒来。
那女鬼显然是个吊死鬼,只是身法速捷一些而已,并无多大的法力,至于武力方面,与世上的大多数鬼魂一样,只懂得吓人咬人扑人,哪里会个一招半式,除非她生前就是个武功高手。
所以不过两三招,无情剑就将那些长发化成的毒蛇一一削断,吊死鬼发出阵阵惨叫,引得其他鬼怪四散奔逃,无有一个出来帮忙。看来这帮鬼也不怎么讲义气,有好处大家齐上阵,有危难则一哄而散。
无情剑剑招不断,顷刻间便将那吊死鬼的头颅砍下,我左手入怀自包袱布内掏出一块星辰石,以手点指,勾引天上的星光沐浴而下经过星辰石的转化,形成股星辰之火把个吊死鬼的残渣焚烧得干干净净、荡然无存。
无情虽说是来超度亡魂的,但若遇到这样存心害人的怨灵也绝不会手下容情,今日好在是我,换作其他不懂术法之人遇到,岂不是无辜送了性命。邪恶的生灵即便下得地府也是镇压于十八层地狱内,莫不如我来替天行道,直接将之处决干净。
杀鸡儆猴这个词,果然也适用于众鬼物,看着彻底消失的吊死鬼,它们面面相觑流露出恐惧之色。
我冷冷的扫视着这些怨魂,心中明镜似的知晓它们徘徊在此地经年,恐怕每只鬼手上都会沾染些许人命,它们流落于凡界飘零,其处境固然可怜,但世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算最终进入地狱道,也会有那因果循环之报在等待。
也罢,无情自己的事情尚未解决,又何必多管闲事,到底不算我凡界生灵了,只待时辰到了将它们超度了事,后面自有地狱道的人接手处理。
打定了主意,我不再向这帮欺软怕硬的鬼怪多望一眼,只是往坟场深处走去。方才以催眠术偷袭我的祸首尚未找到,我心中始终不踏实。吊死鬼法力低微不足为惧,而那个暗自操纵的鬼怪才是心腹大患。
径自向着密林内探索,因着树木愈加茂盛,遮挡住了天上照明的日月,我虽眼力异于常人也不敢擅自托大,于是自怀内召唤出数十块星辰石,由着它们飘浮在头顶照亮,这才安心前行。
无情从来都不是个莽撞性格,即使稳操胜算也会思虑周详,在能人辈出的乱世间闯荡,从来就不存在有把握的事情。小心使得万年船,这道理我希望远在沐霞山庄的司徒衍也能懂得。
按了按胸口位置的玉佩,由小司徒突然就联想到了温子曦。他可知道,那日赠我的玉佩刚刚救了无情一命?他可知道,自从分别后无情的思念就如同蔓草般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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