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语连同坟场内其他的孤魂野鬼们,在临走前留给凡界的最后一丝念想,就是这倾世一哭落下的鬼之眼泪,相信它们在这一哭过后,定能重新燃起生存的希望。
何首乌精小呆的面孔上也流露出与它年纪不符的感触,它既然修成了妖精,则随着功力的提升而寿命久长,所以虽活了几百岁,但在妖精的生命里尚算个孩童。它在此地与鬼魂相伴了那么久,恐怕从来未曾思索过有关生死的种种,现如今同我一齐经历了众鬼怪泪雨的洗礼,似乎将自己不慎成熟的心智也浸染上了沧桑。
这世间所有的孤魂野鬼生前均不是寿终正寝,或自杀、或他杀、或意外。居安思危、细思极恐,兴许下一个孤魂野鬼就会轮到自己,在莫测的命运面前,一条生命的结束从来都是措不及防。
“姐姐,小呆也会有这样的一日吗?”何首乌精到底是个孩子,拉着我衣角可怜兮兮的发问。
“你只需好好修炼,把自己深深的藏起来,别再调皮捉弄别人,想来不会有横死之祸。”我趁机仔细叮咛它,这小精怪乃是人间至宝,不但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更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若是修至千年以上,则凡人服之可立地成仙,它如今莽莽撞撞又不通世故的出现于人间界,能活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了。
“好的,我这就回去藏好,再也不出来了!”小呆用力点点头,突然自掌心中变出粒丹药,“姐姐,这个送给你。”
那药丸龙眼大小,黄褐色泽,未至近前便已异香扑鼻,我接过来端详良久,“这是什么东西?”
“是我当年自草药化人形时身上剩余下来的药渣。”小呆猴子献宝似的炫耀道:“我将这些药渣汇聚成一堆,每日里口吐自己的本命真火炼化,久而久之才炼成了这枚丹药。”
“既然如此珍贵,无情岂能夺人所好。”我向来对于身外之物不甚在意,说着将丹药又递还给它。
“不,姐姐,你是好人,小呆喜欢你,心甘情愿的送给你。”小呆急忙推开我的手,恳切说道:“这丹药我留着也是毫无用处,放着反倒可惜了,它具有驻颜的奇效,姐姐你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了。”
长生不老?我可从来没奢望过,况且当身边的朋友们都因着岁月的变迁而逐渐老去的时候,独留无情一人容颜不改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对于心思单纯的何首乌精来说,恐怕很难理解,我正要措辞推辞,忽见黄光闪动小呆已一溜烟的跑没了影,脑海内唯留下它的意识流:“小爷送你的,就当作、当作那个见面礼好了,等再过个三五百年小呆长大了就去找你,姐姐你一定要等我呦!”
前半句吊儿郎当,后半句又天真未泯,不伦不类的话语直将我哭笑不得的愣在原地,心道这小家伙仅仅偷窥了霍惊云一次就受毒甚深,若是时常碰面那还了得。遥想三五百年之后或许凡间又会出现一个风流惫赖之徒,并且还功力深厚,就不禁有些头大,不过好在无情也无命活到那般时候。
又唤了小呆几声,始终不见回答,偌大的夜啼岗不知它躲到何处去了,之前挖掘它藤蔓的深坑也被毫无痕迹的填满了。
林子内一下子静寂下来,再不闻鬼哭,更没有了小呆的胡言乱语,这里面除了草木虫兽,当真是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已然是座再普通不过的山岗了。
把小呆所赠的那枚药丸揣入怀中,此时天色微微显出光亮,西方苍穹的浅白色月影尚未褪去,东方天空的红日则已欲缓缓升起。
又是度过了群魔乱舞、异象纷呈的一夜,原来我中土的奇景异况并不比东瀛稀少,只不过从前没有任何修炼的根基,所有才接触不到罢了。
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驱散走整夜未眠的疲惫,虽然超度亡魂时耗费了大量的功力,但那些灵力主要是借助于夜啼岗内弥漫的鬼魂阴气,故无情此刻仅仅是困倦而已,并没有上次在东瀛的脱力感。
城门终于开启了,我跟随着最早一批行人再次回返洛阳城,有别于昨日进城时的急迫心情,因着竹语的心事已了,平添了几分的轻松与释然。我深知此一番回到恩济斋,无论会面临怎样的惩罚,短时间内定然休想再行走江湖,故特意赶在进斋之前为无忧的失踪做点什么,否则就算深陷斋内也不得安心。
恩济斋,它就像一座亘古永存的堡垒,静静的伫立在这凡尘俗世中,也耸立于我们这些浪子的心中。无论行走在何方,又无论有过何种际遇,它始终鲜活的在心底占据有一席之地。
我几乎没进入过明斋,对于那里的装潢布局无从说起,但想来必定大异于不见天日的暗斋。恩济斋的孩子,偶尔练武之余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光明正大的坐落于阳光下的明斋,其实能够进入那里,才是杀手的终极梦想。
就算杀手也是有梦想的,大多数孩子所盼望的,还是能够坦坦荡荡的行走于阳光下,没有人生来便喜欢如过街老鼠般的人人喊打,除非他是疯子。如果可以拥有个体面的身份度过此生,试问谁会主动选择去堕入黑暗呢?
不曾在暗夜起舞的人永远无法了解什么叫做寂寞如殇,每当我想起“寂寞”这两个字,首先会想到的,是初柔沉香榭的前任主人风影之。那时候,沉香榭并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影之师兄曾取名为寂沙洲,寂寞沙洲,该是种何等寂寥的情怀。那个月下独酌、深夜抚琴、自弈成局的男子,在无数个自娱自乐的夜晚终究不能慰籍心底的裂痕。
若不是有初柔的事情在后,我怎也不会相信那个如草原孤狼般高傲落寞的男子会是那样无耻的人。或许是无情的眼力太浅薄了,又或许有些人穷极一生也终不能看透,局外人唯有化作一声唏嘘。
今日斋内比年底要冷清不少,大部分成年的师兄弟们皆奉命离斋各有任务,像无情这般忽然回返的并不常见。其他尚未出师的师弟师妹们远远望见我,恭恭敬敬的垂首立于道旁。这里简直相当于另一个江湖,同样以实力论英雄,最是现实不过,却也最简单直接。
不及回千落院梳洗一番,我先自风尘仆仆的去见师父。心情没来由的沉重起来,就连脚下的步伐也微见凝滞。虽说我先斩后奏的去了趟东瀛,已经犯下不听命令的斋规,但并不觉得有多恐惧,无非是皮肉受苦而已。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是无情已然用情。触犯斋规,我会以接受处罚来给斋里一个交代,可擅自动情又该怎样给师父一个交代呢?
不错,我不怕恩济斋内所罗列的各种处罚,但凡是忍耐惯了的人,对于伤害的承受力远远要超出常人,无情在很早以前对身体的疼痛就已不再敏感。能有多痛呢?肉体的疼痛总也比不过心底的伤痕,忍一忍就过去了。恩济斋有的是折磨人的办法,但也有的是医治的手段。骨头断了可以接上,伤口溃烂了也终会长合,只要没残没废,转眼就又是一条好汉。
可是强悍如我,唯一惧怕的,是师父似利剑般刺穿人心的眼光。师父从来不体罚我,包括那年年试对司徒衍手下容情,也仅仅是关了我三个月的禁闭,甚至连句责骂都不曾加身。而我最为头痛的,偏偏就是这种无声的折磨。所以从此后无情再未敢犯过同样的错误,也再不曾见到过师父失望的眼神。
但我终究还是令他失望了,无情愚钝,到底做不来他最得意的弟子。
心事翻转间已来在忆菊园门口,院门紧闭泄露出主人的厌恶情绪,我的心渐渐向下沉去。负责通禀的童子终于出来回复说师父不见,那孩子一脸忐忑的小心揣测着我的神色,似乎生怕无情迁怒于他。
师父果然在生气,甚至连句解释都不想听,更连个处罚方式都懒得加诸我身。这是对无情失望至极的表示,我明白。
膝盖一弯对着忆菊园跪了下去,腰杆却倔强得挺的笔直笔直。无情是来受罚的,但并非来忏悔。领罚是因着确实触犯斋规,更令师父蒙羞,可是,哪怕面对师父本人,无情也绝不会认错,若然再有重新来过的可能,无情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何为对错?无错又为何要认?既然有错就必然要改,而我恋上温子曦这件事却永无改变的可能。这是无情入斋以来最为顽固的一次坚持,只因内心深处并不觉得爱一个人是错。
但师父的不肯谅解又时刻折磨着心神,曾经立下的那些绝情绝性的誓言依次在脑海内流转。我曾发誓,终生绝不动情。我曾发誓,无情剑出鞘必添人命。我曾发誓,哪怕对手是师父也毫不手软。
似乎每一样都被无情亲手推翻了,想到此心中不是不愧疚的。我辜负了师父的期许,永远达不到斩性绝情的至高境界。我不再是个合格的杀手,更成为不了无敌的强者,因为自此后就有了破绽。情之一字,是练武之人铁石心肠内唯一有迹可寻的柔软,染情必殇。这是师父曾谆谆告诫过我的原话。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一再的努力、克制、隐忍皆无济于事,当情关蛮横不讲理的在我心田内攻城掠地扑面而来的时候,无情一如世间的大多数人般难以抵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很抱歉,我从来都不是那个例外。
无情也不过乃一介凡人啊,当情的劫难开始启动后,就算天界的仙神都甘心万劫不复,又遑论他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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