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吃过早饭,换上崭新的工作服,戴上从未戴过的安全帽,竟然感到些许的新奇。站在新来员工的队伍里,跟着赵志华开始了第一天的培训。队伍走过了几乎全部的装置,而赵志华拿着工艺流程图细细地为我们讲解着每一个图例在现场对应的设备和管道。
同行的员工,多半因一时间无法接受差极的生活条件而闷闷不乐,一路上都低着头想着心事,赵志华的讲授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皮毛都没有学到。而我紧跟在赵志华的身后,拿着一个小本,将所有的知识点全部记下,并牢牢消化掌握。这样认真学习的,只有我一个人。
偶尔我也会想,我这人也许就是这幅德行,拥有了一个值得为之奋斗的另一半,我才能拿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做事,仿佛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女人,显得有些可笑。也许这就是我根深蒂固的缺陷……但至少此时此刻,我全倾全力做的事,已经不是每天骑行几十公里去送早餐地追女孩,而是将心思用在了工作事业上,这也算是个不小的进步。
下午五点,一整天繁重的学习,尤其是在火辣的阳光照射下,对于除我之外的员工,算是终于他妈的结束了。而我却有些意犹未尽地没有去吃晚餐,借来了赵志华的工艺流程图,拿着自己的小本,重新走上今早走过的路,我要将今天学到的知识全部温习一遍……到了明天早晨,也许我和其他人,就已经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而当我穿行在钢筋铁骨般的装置中,我发现了几个同样没有去吃晚饭的身影,那是在敞开的管道边精心焊接的周虎、相互配合拆卸脚手架的吴二民和郑满仓、水压机前进行打压操作的王顺……以及,工作服后背处,被汗水湿透、又蒸发干后留下厚厚盐渍的,正全神贯注进行检查工作的王瑜。
王瑜站在一台机泵旁,检查接地电缆的连接情况,集中精力的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就在他身边几步远处,正凝神看着他的我。而我也因此观察到了许多他身上值得注意的细节。譬如他已经磨得很薄的鞋跟和部分断底的工作鞋、譬如胳膊肘和膝盖上已经磨破又打了补丁的工作服、譬如汗水顺着他的脸汇集到他安全帽帽带扣上,又一滴滴地淌在地下,并且汇成了小小的一汪水。
尽管我对王瑜谈不上有任何的好感,甚至因为他即将和文惜步入婚礼的殿堂而对他怀有敌意。但毕竟,在这个空气中的燥热还没有完全散去的傍晚,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个竭力打拼的形象,要知道,他可是集爱羽日化常务副总、生产部部长、化工新厂厂长大权于一身的人物,枭雄般的人物。试问,有几个像他般身处高位,却还事必躬亲地奋斗在生产一线,而不是坐在空调房里发号施令的老总?
而王瑜,他哪有半分老总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比普通的工人还要接地气。因此,我对他排斥和抵触的情绪中,渐渐出现了一些钦佩的感觉。
他终于看见了我,向我招手说道:“陆鸣,来帮我一下。”
我放下手中的图纸和笔记本,走到他的身边,在一股浓重的汗水味道的氛围中,他正色地看着我,说:“帮我扶着这根接地线,我把地脚螺栓紧一紧。”
我扶在有些松动的接地线上,而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扳手和钳子,将一颗似乎很不起眼的地脚螺栓用力地紧了紧,接地线得以稳定地固定在接地槽中。他再次检查了机泵的其他几条接地线,确认没有了问题,拍拍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对我说道:“谢谢。”
我点点头,回身拿起图纸和笔记本,正要离去,他又叫住了我,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几下,说:“带烟没有?”
我掏出烟盒,王瑜摆手说道:“出去再抽,装置里禁明火的。”
……
离开厂区范围,我默不作声地再次取出烟盒,递给王瑜一支烟,而他微微笑了笑,示意需要两支。于是我再递一支烟,帮他点燃。
王瑜并排同时抽着两只烟,深吸了几口说:“憋了一下午。”
他似乎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仅有的言语也极其简短,深沉得就像他常常挂在脸上的,面无表情。而我也只是自顾自抽着烟,没什么话题想跟他说出口。两人保持着有些远的距离,向宿舍区域走去。
终于他打破沉默说道:“怎么样?今天还习惯吗?”
我道:“挺好。”
“新来的员工里,只有你在用心,我看得到。”
“嗯。”
“陆鸣,怎么我觉得你挺反感我的?”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我应该谄媚地称呼您‘王总’才对吗?”
王瑜嘴角扬了扬,说:“那倒没有必要,工作上总有上级下级,下了班大家都是兄弟。”
“是么……”我心想我跟你,不光是兄弟,还他妈是“连桥”呢。
“怎么不是!”王瑜狠抽着烟,像是要把自己抽死一样地狠命把烟气往肺里吸,我不禁皱皱眉。而他用夹着两支烟的手指,指向气势恢宏的装置区,指点江山般说道:“这个厂想开起来,需要你这种态度的角色。”
“这么说,你还挺看得起我?想给我升个官加个奖什么的?”
王瑜嘿嘿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
而当我们走进食堂时,毛都不剩一根。王瑜说:“走吧,跟我去办公室里吃碗泡面。”我本能想拒绝,却也觉得那样显得自己很示弱,于是点头。
……
他的办公室垃圾桶里已然有一个空的泡面盒了,想必是中午时分吃的。他烧了些开水,从桌上的烟盒里递给我一支,说:“坐吧。”
沉默抽烟,我环视一周他的办公室,除了桌椅和书柜,两张会客沙发和一张茶几,别无他物,显得简单地有些简陋。然而端坐在椅子中的王瑜,看上去却拥有极其收敛的内涵,带着身居高位者的气势,与高予仁那种人物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客观地说,他应该是个不错的领导。
他将开水倒进两盒泡面,借着泡面的时间,他直视着我说道:“现在厂里最大的问题有两条,一是员工基本需求和资源配置的矛盾、二是素质的差异造成的员工激励不足。我想你也能看得出来,这间工厂,光鲜亮丽的表面,死气沉沉的内核。陆鸣,对于这两个问题,你有什么想法?”
我抽着烟说:“我没有什么想法。”
王瑜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思索了一阵,说:“知道吗?龙门山镇,职工公寓的用地早已征定,拨款也早已落位,却迟迟盖不起来计划中早该和工厂同步建成的公寓楼。”
“还有,工厂距离中国石油的铁路专用线,只有区区27公里的直线距离,27公里的专用线啊……却迟迟修不起来!”王瑜的腮边因愤怒而鼓起,带着恨意说道,“没有铁路线,你相信只靠汽车运输,还有他妈的进厂路上的那座窄桥,投产后,原料和产品的运输都能顺利进出吗?”
王瑜忍不住叹气,背手在办公室里大步来回走动,低吼般地说道:“阻力重重!”
这一刻,我似乎被他躁动的情绪所感染,而我也终于些许地了解到,作为一个领导者,面临的巨大压力和困难,我问道:“是外部的原因?还是来自咱们公司内部的阻力?”
王瑜无神地望着窗外,喃喃说道:“公司里,有太多人不希望这座工厂好起来。”
“嗯,我明白了。”
“不瞒你说,我很需要属于自己的人力资源,而目前,这座新厂里,我的人,只有像赵志华这样,区区的几个。”
我亦沉吟许久,王瑜的意思很明白,他希望我这样的人加入他的队伍,但此时的我没有做出表态的任何念头,只是淡淡说道:“吃面吧,面都泡烂了。”
……
离开王瑜的办公室,郁郁地回到宿舍,宿舍里空无一人,四个大汉似乎还没有回来。我拿起扫把,无可奈何地又一次开始了打扫,毕竟我和他们不同,不想做一个睡在垃圾堆里的粗鄙野人,看着铺满一地的垃圾,实在没有躺在床上便睡的欲望。
刚刚将垃圾清扫进垃圾桶,走廊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大声喧哗,紧接着宿舍门被人踢开,四个大汉鱼贯而入,骂骂咧咧,抱怨着对于晚离开工作场所,饿得发慌的员工来说,形同虚设的食堂。
四人抓起桌上的烟盒,打火机咔哒响过,房间里顿时一阵迷蒙,呛得我这杆老烟枪也忍不住咳嗽。周虎亦咳嗽不止,痨病鬼般像是要把肺都咳了出来,可手中的烟却还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狠咳了一阵,终于咳出一大口浓痰,呸地吐在了我刚刚打扫过的地面上。
我强忍着怒火,对周虎说道:“我刚刚扫过的地,你看不出来吗?”
周虎斜眼瞪我一下,呸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下,并且位置离我的脚非常近。
我拿起垃圾桶,愤恨地丢在周虎面前,说:“要吐就吐垃圾桶里!”
周虎猛吸口气,“呵……呸!”
我接触垃圾桶边缘的手腕忽然感到一片凉意,低头一看,前一秒中还在周虎气管里上下翻滚的浓痰,此时已然贴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再难忍受这样的侮辱,骂句操你大爷!扬起一拳便打在了周虎的脸上,将他打得向后仰倒,然后跨在他的身上,武松打虎般大力锤击……几分钟后,我又一次被打得站不起身来,尽管他们四人也各自挨了几记我的拳头。
我的鼻血流淌不止,他们却大笑着离开了宿舍,商量着怎样去龙门山镇吃烧烤,顺便找地方洗澡按摩。
……
洗澡时,我特别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手腕,将它洗得有些发红。我的确双拳难敌八手,但这并不令我自惭形秽,我的拳头,表明了自己绝不受人侮辱的坚决态度。
躺在床上,稳定住难以开心的情绪,狠狠地搓了搓脸,让自己在手机摄像中,看起来笑得很自然。我邀请林裳加入视频聊天,而几秒钟后,仿佛她就在电话旁期待着一样,她漂亮而又笑得绚烂的脸庞,迅速地又一次出现在了屏幕中。
我调皮地对她说道:“Hi,分别一天好漫长,终于再见到了你。”
林裳羞涩地应着:“我们一刻都没有分别……我的心,和你贴得很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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