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实在打动了王坚。就在杨大渊那次偷袭合州时,安节的母亲及合州留守的儿女惨遭残杀,合州军民惨死的不计其数,还有几万人下落不明,其中可能就有张珏的妻儿。
现在杀了儿子,妻子的阴魂怎得安宁?谁又给自己养老送终?王坚杀子的决心已经动摇,可是帅令既出,怎能反悔?便恨恨地说:“张将军,正因如此,我们更应以公为先啊。国破家亡时,孽子胆大妄为,竟然私自娶妻,违反军规,你说该不该杀?”
王立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张珏了解大致情况,斩钉截铁地说:“不该杀!”
“对,不该杀!”满山军民一起吼。
王坚不以为杵,反而有几分轻松了,但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为什么?”
张珏回答:“想当初,为了排除干扰、一心抗敌,将士们把家小都留在合州城里,除了山上原有的农家之外,这钓鱼城中可说是纯如清泉。然而却让自己后顾有忧,被敌人血洗了后院,除了死去的,掠去的也九死一生,我们虽然把幸存者悉迁上山了,可是仍有多少将士要绝后啊!”
“你是在责怪我当初的决策吗?”王坚不悦地说。
“属下不敢,正是元帅大媒,下官才得娶妻生子。可是小将军也到成家的年纪了,元帅怎不为他着想?”
张珏因丧妻失子昏头吧,怎么说出这等话来?王坚冷冷道:“国事家事,孰轻孰重?”
“无国何处安家?无家怎构成国?从绍定四年算起,蒙哥之父拖雷率兵攻金,仅是路过合州,便杀得鸡犬不留。血洗后的合州城,二十八年后才恢复生机,而今,战争还要打多久尚不得知,上面已无援兵,如下边没有继承,待我们老去,鱼城谁守?江山谁保?”
说得有道理,王坚不得不承认。但要维护元帅尊严又抬起头来,却发现城内人越来越多,没树的地方都有人,连树上也爬了些青年,而城上这个说是他儿媳妇的女人却不知去向。
看来,连张珏在内,都是她召集来救丈夫的,好心计,好手段,还有好箭术!从没见过这样能干的女人,将门虎孙必将有望。
但是,她也害了儿子呀。不是她,儿子怎能犯罪?这种女人娶到家中,岂是三从四德的安份儿媳?犯上作怪的日子在后头哩,家治不好如何治军?!想到这里,怒火重生,说话失了分寸:“照你这么说,我就该让士兵解甲归田当种马,都娶妻生子去?!”
王立到底年轻,不知好歹,忘了场合,“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谁敢在此放肆?拉下去抽二十鞭子!”王坚就此来个下马威。
元帅下令,马上就有手下执行的,拖了王立就走。
张珏不愿为此分心,继续他的话题,不得不跪下:“元帅,我的意思是说,鱼城地广人稀,仅内城周遭就有十多里长,耕地近千,城外还有无数良田。我们屯兵于此,也要迁民于此,平时种地屯粮,战时共同守城,学越王勾践休养生息,即使敌人围困百年,我们要人有人,要粮有粮,方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长远的规划,宏伟的战略,王坚从心底佩服他的的远见,可此时由他说出,不是显得自己无能?冷冷地打断他:“这是后话,大敌当前,军令如山——”
张珏生怕他杀字出口、覆水难收,立即抢言道:“令行当止!”
“为何?”王坚也希望他说出充足的理由。
“小将军是朝廷命官,杀他,需得有朝廷指令!”他只有拿出最后一招。
王坚心宽了:当时太恨儿子越轨,气头上竟然没想到这点,幸亏张珏来得及时,不仅提醒了自己,暂时延长了儿子性命,既马上挽回自己军令,也给自己搭了下台的楼梯,只是还要把持一会……
王立是个才子,一向倜傥风流,而今因为失笑被拖下城楼,在大庭广众之挨鞭子,面子简直要丢光了。也怪自己少不更事,怎么办?只有转移过失。他灵机一动,大声叫喊:“元帅,安节将军杀不得啊,不用说他往日战功累累,就是近年来他生擒晋国宝、收复马家寨、射杀汪德臣,他的功劳也与天地齐辉,日月同光啊……”
“还在多嘴?快给我打!”元帅只有拿他撒气。
只见元帅和张将军两个人说话,城下军民听不清楚。城楼上其余守城士兵俱跪着,他们不敢捆绑元帅的儿媳妇,又要为安节小将军请求赦免,故意放跑了青苗。
元帅要惩罚王立,他们不敢不从了,只有站起来几个年长的,拉着王立,将他按到在石头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天热穿得少,他是娇生惯养大的,尽管士卒手下留情,还是疼得不轻。但石头栏杆外面就是山坡,山坡上站满了大姑娘小媳妇的看着,男子汉不能装孬,硬撑着不叫唤,但要让大家明白他不是犯了什么军规,是在为人受过。于是,一边挨打一边喊着:“元帅呀,大敌当前,杀将衰志,您就让小将军带罪立功吧——”
他疼得想叫娘,可是侧目望去,母亲不在近前,围观的人群后,有个姑娘靠在一棵榆树上热泪滂沱,万般疼惜,眉清目秀,正是翠翠。虽然她家已经同意求婚,但还没有正式下聘礼,外面也不知道这事,知道疼人,是个好女子!他陡然觉得疼痛减轻了,更起劲地为安节叫屈,二十鞭子一挺就过去了。
王安节平日里为人谦和,尊老爱幼,又是一员能征善战的小将,既然张将军都为他说情,想必也不是犯了什么该死的罪,看见王立为他挨打了,先是女人跪下,再是老人跪下,最后众人纷纷在城内跪下,山坡上密密麻麻的一片跪着的百姓,还有没有执勤的将士,异口同声地朝城楼上喊:“小将军杀不得啊!”
“留着他杀鞑子吧!”
“我们给他求情了——”
七长八短的呼叫在城下响起,最后汇成较为整齐的声音:“请元帅饶了他——”
声音在群山中回荡,那么真诚急切,都为挽救一个年轻的性命啊!
王坚回身看栏杆外长跪不起的军民,岂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不争气的儿子惊动这满城军民,他既感动又不安,连忙作了个请起的手势。城下人顿时禁声,他这才说:“众位乡亲速速起来,王安节是朝廷命官,而今犯罪当打入大牢,待我上奏朝廷之后再作处理!”
朝廷还在十万八千里外,而今到处是蒙军,奏本要送到何年何月?山高皇帝远,王安节说不定有救了,众人这才起身。
张珏立即请令:“我今日就写奏本。”
“请将军代劳吧。”王坚表情复杂地看看儿子,转身令下人道,“把他押入黑房子狱中去,等待朝廷下旨!”
“谢父帅暂时不杀之恩!”安节叩首起身,想看看妻子惊喜的面容,却连影子都没有,这女人,在我生死存亡之时竟弃之而去,还谈什么妇德?老子还没死哩!他愤愤不平地下城,一不留神脚步踩空,不是身边人拉得快,几乎滚下楼去,脱口骂了声:“他妈的——”
“安节——”一声尖利的叫喊传来,压过了众人的欢呼与自己的咒骂。抬头一看,远处跑来了那个瘦小的卒子,已经扯去了包头,披散着头发、高举着孩子,拼命从人群中挤来,嘴里骂声不断,不是青苗是哪个?
“你个短命鬼哟,急啥子嘛?又不是去相亲,又不是去救火,是去砍脑壳呀!那是急的事吗?好死不如赖活,多活一阵子,你也好看看儿子啊!可怜你这当爹的,连抱他一抱都不敢,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让儿子陪你一起上杀场吧,哪个要砍你的脑袋,咱们就让他断子绝孙……”
来的正是青苗,她是抱儿子来与丈夫诀别的,嘴里骂着,眼巴巴看着安节,又偷眼往城楼上瞟,只见元帅也在看她手中的婴儿,对她大逆不道的话充耳不闻,可是他身后站着的张将军却朝她微微摇头,青苗不是个糊涂人,她明白自己该缄默了,闭住嘴巴,快步上前。
众人让出一条道路来,一边喝彩一边笑问:“安节,何时当了乘龙快婿的?”
“没请我们喝喜酒,儿子满月酒又该喝了吧?
“小将军是双喜临门啊!”
“原来,是少夫人搬救兵来的哟——”
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嘲笑,都趁这个机会松了一口气,起码小将军暂时不会死了,说不定以后还有转机呢!
不是妻子是谁?!只有她才这样敢怒敢骂,只有她才这样胆大心细,要是个男儿,简直可以统帅三军!可跟着我,既不敢明媒正娶,又没有安身之地,马上身陷牢笼,连偷偷看她娘儿母子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生死早置之度外,他们日子怎么过哟。
青苗已经到了跟前,把儿子递给他。安节心酸口涩,接儿子时悄悄地捏捏她的手,再抱过孩子,紧紧搂住,耸肩埋头,把悲痛强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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